我们苏家，干的是“殓妆师”的营生，通俗讲，就是给死人整理遗容，化妆送行。爷爷是镇上最后一个老派的殓妆师，他的手艺，能让狰狞的死相变得安详，能让破碎的容颜恢复如初。镇上人都说，苏老爷子的手，是“菩萨手”，能抚平生者最后的痛苦，也能安抚亡者不安的魂灵。
爷爷的工作室，在老宅后院一间独立的小偏房里。那里终年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气味——消毒水、蜂蜡、某种特制妆粉的淡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从地底渗出来的阴冷气息。我从小就被严禁踏入那里，偶尔从门缝窥见里面冰冷的石台、闪烁的酒精灯和各种形状古怪的银质工具，心里总是又怕又好奇。
“小安，”爷爷总会用他那双布满老年斑、却异常稳定的手摸着我的头，眼神深邃得像两口古井，“咱们这行，挣的是阴德钱，也是阎王账。靠的是手艺，守的是规矩。有三不画：无主孤魂不画，横死怨戾不画，子时过后不画。尤其是这最后一条，切记，切记！”
“为什么子时过后不能画？”我仰着头问。
爷爷的脸色会瞬间凝重起来，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子时一过，阴气最盛，阳间门闭，鬼门关开。那时候给死人上妆，就像在无边的黑夜里点起一盏孤灯，容易把一些‘过路’的东西招来……它们会以为你在给它们梳妆，会……赖着不走。”
我听得脊背发凉，却又觉得无比神秘。父母早逝，我是爷爷一手带大的。他本想让我远离这行当，去城里念书，找个“干净”的营生。然而，在我十六岁那年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带走了爷爷。
他走得安详，却留下了一屋子的工具，和一肚子的规矩。镇上的丧事还得有人张罗，几个老辈人一合计，看着我：“小安，你从小看你爷爷做事，多少懂点吧？这摊子……你得接起来。”
我犹豫，恐惧，但看着老人们期盼又无奈的眼神，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混合着对爷爷的思念，让我点了点头。
接手后的第一单生意，是给镇西头淹死的王屠户整理遗容。王屠户是喝醉了酒，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被发现时已经在河里泡了两天，面目浮肿青紫，五官扭曲，带着水草和淤泥，十分可怖。
我强忍着恐惧和恶心，回忆着爷爷模糊的动作，用温水小心擦拭，用特制的药水消肿，然后用细细的银针穿上浸了蜡的丝线，缝合他脖子上被水中硬物划开的伤口。每一下，我的手都在抖。最后，是上妆。我用柔软的粉扑，蘸着爷爷留下的、带着淡香的妆粉，一点点遮盖他脸上的青紫和死斑。
当最后一点瑕疵被掩盖，王屠户的脸上竟然恢复了几分生前的模样，虽然僵硬，却不再狰狞。王屠户的老娘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小安，谢谢你……谢谢你让他走得体面……”
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成就感涌上心头，仿佛触摸到了爷爷曾经守护的某种东西。最初的恐惧，似乎也淡了些。
然而，真正的考验，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降临了。
那晚，镇上的富户李老爷家派人急匆匆地敲响了我的门。来人是李府的管家，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发抖：“苏……苏师傅！快！快去看看我们家小姐！”
李老爷的独女，年方十八的李小姐，傍晚时分被发现在自家后院那口古井里溺亡了。是失足还是自尽，无人知晓。发现得太晚，人已经没气了。
“老爷夫人伤心过度，说明天一早就要下葬，得赶紧给小姐整理遗容……”管家急道，“酬金好说，双倍！不，三倍！”
我看了一眼窗外，暴雨如注，闪电像银蛇般撕裂夜空。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爷爷的规矩——子时过后不画。现在，已是亥时末，接近子时了。
“管家，现在时辰太晚了，能不能等明天……”我试图推辞。
“等不了啊！”管家几乎要跪下来，“小姐……小姐死得不明不白，夫人哭晕过去好几次，说小姐最爱漂亮，不能让她就这么……就这么走了啊！苏师傅，求你了！”
窗外炸开一个惊雷，震得窗户嗡嗡作响。管家的哀求，李小姐花样年华惨死的惋惜，以及内心深处一丝不愿承认的、对高额酬金的动心，最终动摇了我的决心。
也许……就破例一次？就一次。我小心点，做完立刻离开，应该……不会有事吧？
我咬了咬牙：“……好，我去。但你们得在外面等着，我需要绝对安静。”
“好好好！一定一定！”管家连声答应。
李小姐的遗体停放在她生前闺房旁的一间僻静厢房里。房间里只点着几根白色的蜡烛，火光摇曳，将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扭曲晃动。李小姐静静地躺在铺着白布的榻上，穿着她生前最爱的那件水绿色绣花襦裙。她确实很美，即使失去了生机，面容依旧精致，只是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泛着青紫色，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边，带着井水的腥气。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爷爷留下的那个沉重的檀木工具箱。工具在烛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我开始工作，小心地为她擦拭，梳理头发。她的皮肤冰冷僵硬，触感像某种滑腻的玉石。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我拿起妆粉，准备为她脸颊扑上一点血色，掩盖那死亡的苍白时——
“呼——”
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桌上的烛火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几乎熄灭！房间里的温度骤然降低，我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的心猛地一紧，手僵在半空。是窗没关严吗？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房间角落那面梳妆用的铜镜。
烛光昏暗，铜镜里映出我苍白紧张的脸，以及我身后躺在榻上的李小姐。
但……就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镜子里李小姐的影像，那双本该紧闭的眼睛……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
“啊！”我短促地惊叫一声，手里的粉扑差点掉落。
我猛地回头看向榻上——李小姐依旧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面容安详。
是错觉！一定是烛光晃动造成的错觉！我拼命安慰自己，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手上的动作。我用细小的毛笔，蘸着特制的胭脂膏，想为她勾勒出一点唇色。
然而，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她嘴唇的刹那——
我的手腕，被一只冰冷彻骨、僵硬如铁的手，死死攥住了！
我骇然低头，看到躺在榻上的李小姐，她的手不知何时抬了起来，正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她的眼睛依旧紧闭，但嘴角，却缓缓地、极其诡异地……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冰冷、僵硬，充满了无尽怨毒的笑容！
“！！！”我魂飞魄散，想挣脱，但那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冰冷的感觉顺着我的手腕急速蔓延，半个身子都麻了！
“为……什……么……”一个沙哑、断续、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带着滔天的怨恨，“为……什么……不……救……我……”
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我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极致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的喉咙。
“妆……我要……最美的妆……”那声音变得尖锐，充满了执念，“画……给我画……不然……你……替……我……”
随着这恶毒的诅咒，我感觉到抓住我手腕的那只冰冷的手，力量更大了，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而且，一股强大的、阴寒的意念正顺着接触点，疯狂地涌入我的身体，试图挤压、吞噬我的意识！
我眼前开始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另一只空着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我要死了！我要被这东西拖下去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爷爷那张严肃的脸和他反复告诫的“规矩”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子时过后不画！我坏了规矩！招来了这东西！
强烈的求生欲让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猛地抬起还能动的那只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踢向了榻边那个燃烧着的、用来加热毛巾的小炭炉！
“哐当！哗啦——！”
炭炉翻倒，烧红的炭块和滚烫的热水四溅开来，有几块甚至溅到了李小姐的裙摆和那只抓住我的冰冷手臂上！
“嗤——”一声轻微的、像是烧灼皮肉的声音响起。
“嗷——！！”一声凄厉无比、非人般的尖啸猛地在我脑中炸开！
抓住我手腕的那股巨力和冰冷的触感瞬间消失！我整个人向后踉跄跌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乱冒。
我挣扎着抬头，看到榻上的李小姐依旧静静地躺着，手也回到了原位，嘴角那诡异的笑容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噩梦。
但手腕上那一圈清晰无比的、青黑色的指印，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皮肉烧焦的糊味，证明着那绝非幻觉！
我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那个房间，撞开了在外面焦急等待的管家和李府下人，像疯了一样冲进暴雨里，一路狂奔回老宅，死死地栓上了门，缩在墙角，抱着膝盖，抖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听说李小姐匆匆下葬了。关于那晚厢房里发生了什么，李府讳莫如深，只字不提。而我的手腕上，那道青黑色的指印，过了足足半个月才慢慢消散。
从此，我再也不敢在子时过后为人殓妆。爷爷的工具箱被我锁了起来，那套规矩，我刻在了骨子里。
有时，深夜独自一人，我偶尔还会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仿佛有一双冰冷的、充满怨念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我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再也无法回头。
而那些游荡在黑暗中的东西，或许从未真正离开。
它们只是在等待，下一个……坏了规矩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