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沈家,世代干的都是“响器送阴”的营生,通俗讲,就是专为那些横死、冤死、或无嗣送终的人家,敲锣引路,送魂入幽冥。爷爷是这行里最后一位“锣手”,也是镇上最沉默寡言、最让人敬畏的老人。
他那面从不离身的青铜锣,就挂在他那间终年弥漫着线香和陈旧木头气味的卧房墙上。锣面暗沉,布满了绿色的铜锈,边缘磨得光滑,中心处却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凹陷,像是被什么东西常年叩击所致。锣槌是一段不知名的暗色硬木,手柄处被摩挲得油亮,透着一股子沉甸甸的凉意。
我从小就被严禁触碰那面锣。爷爷总用那双看透了太多生死的、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我,沙哑地告诫:“小默,这锣,叫‘引魂锣’。它敲响的时候,是给‘那边’听的。活人,听多了,魂儿容易被勾走。尤其是你,咱们沈家的血脉,更容易被‘它’盯上。”
“它?它是谁?” 我年少好奇,忍不住追问。
爷爷的眼神会瞬间变得深邃而复杂,仿佛透过我在看某种极其遥远而恐怖的东西。“是‘路’上的东西……靠着这锣声引路,也靠着这锣声……觅食。记住,锣响不过三,过三鬼拍门!非请勿动,非时勿鸣!”
这些话,像沉重的烙印,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对那面锣,充满了混合着恐惧与叛逆的好奇。
父母早逝,我是爷爷一手带大的。他本想让我远离这行当,去城里读书,找个正经营生。然而,命运弄人。我高中毕业那年,爷爷在一次为邻村一个吊死的人家“送阴”回来后,就一病不起,咳出的痰里都带着黑血。
弥留之际,他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的光彩:“小默……沈家的担子……到头来,还是得落在你身上……那面锣……规矩……绝不能破!尤其是……绝不能……在子时过后……为‘新死未过头七’的横死之人……敲‘引路锣’!切记!切记!否则……‘它’会顺着锣声……找上你……取代你……”
他剧烈地喘息着,最终没能把话说完,眼神涣散,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爷爷走了。那面沉重的“引魂锣”和那些玄之又玄的规矩,成了他留给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遗产”。
我本不想接手。我在镇上的家具厂找了份工作,试图过普通人的生活。然而,有些东西,仿佛早已注定。
爷爷“三七”刚过,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镇东头的赵老四,那个以蛮横霸道出名的渔贩子,醉酒后失足跌进了河里,等被发现时,人都泡胀了,死状极惨。他家人哭天抢地,却因为赵老四生前得罪人太多,加上是横死,竟找不到一个愿意主持丧事、尤其是敢在夜里为他“送阴”的锣手。
赵老四的兄弟带着厚礼,顶着暴雨敲响了我的门。他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我家堂屋冰冷的地面上。
“沈家小哥!求你了!现在只有你能救我哥了!”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人都说,横死的人怨气重,不入土为安,会成厉鬼祸害家里人!我哥他……他死得惨啊!不能让他当孤魂野鬼!求你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敲一回锣,送他一程!价钱好说!双倍!不,三倍!”
窗外炸雷滚滚,闪电将他的脸照得一片惨白,那眼神里的恐惧和哀求,几乎要溢出来。我看着他,又看了看墙上那面在闪电映照下泛着幽光的青铜锣,爷爷临终前的警告如同惊雷般在我脑海中炸响。
“不行!” 我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因恐惧而尖锐,“赵叔,不是钱的问题!我爷爷说过,规矩不能破!新死的横死鬼,还是夜里,这锣……敲不得!”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 赵老四的兄弟激动地抓住我的裤腿,“小哥!我求你了!难道你真要看着我哥变成厉鬼,回来闹得家宅不宁吗?你就忍心吗?!”
雨水顺着门缝渗进来,堂屋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我的内心在天人交战。一方面,是爷爷血淋淋的警告;另一方面,是眼前这人声嘶力竭的哀求,以及内心深处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继承这门“手艺”的隐秘冲动和……验证。
也许,爷爷只是危言耸听?也许,那些规矩,只是老一辈人的迷信?
最终,在对方几乎要磕头的恳求,以及一种莫名的、仿佛被什么推动的冲动下,我咬了咬牙。
“……好!我敲!但只敲三声!多一声都没有!”
赵老四的兄弟千恩万谢地走了。我独自站在堂屋里,面对着墙上那面沉默的青铜锣。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和我的心跳声。我深吸一口气,搬来凳子,颤抖着伸出手,取下了那面冰冷的锣和沉重的锣槌。
入手的那一刻,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激得我打了个哆嗦。那锣槌更是沉重得超乎想象,仿佛握着的不是木头,而是一块冰。
子时已过。我披上爷爷留下的那件旧蓑衣,戴上斗笠,提着气死风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镇子边缘的赵家。赵老四的灵堂就设在他家临河的那个简陋院子里,一口薄皮棺材停在雨中,连个棚子都没有,白灯笼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光线昏黄惨淡。
赵家的人远远地躲在屋里,透过窗户惊恐地望着我。院子里,只有我,一口棺材,和漫天席地的暴雨。
我站在棺材前方,定了定神,回忆着爷爷模糊的身影和动作。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下,模糊了我的视线。冰冷的寒意不断从手中的锣和槌上传来。
“哐——!”
我举起锣槌,用尽全身力气,敲响了第一声!
锣声并不响亮,反而异常沉闷、悠长,像是从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中传出,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风雨声!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不是传入耳朵,而是直接敲击在灵魂上!院子里的温度,似乎骤然降低了好几度!
“哐——!”
第二声响起。手中的锣槌仿佛沉重了几分。我似乎看到,棺材周围的雨水,有那么一瞬间,停滞了一下。气死风灯的火苗,猛地窜高,又骤然缩小,颜色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我想停下,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我。
“哐——!!”
第三声,敲响了!这一次,锣声带着一种尖锐的、仿佛金属撕裂般的尾音,在雨夜中久久回荡!
就在第三声锣响的余音尚未完全消散的刹那——
风,停了。雨,也诡异地停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我手中的气死风灯,“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瞬间将我包裹。
然后,我听到了。
除了我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还有一个声音。
“嗒……嗒……嗒……”
是脚步声!极其缓慢、沉重、湿漉漉的脚步声!正从……那口薄皮棺材的方向传来!
不!不可能是赵老四的家人!他们都在屋里!
极致的恐惧让我浑身僵硬,血液几乎冻结。我拼命地瞪大眼睛,试图在黑暗中看清什么。
借着云层缝隙里透出的、极其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了一个轮廓。
一个模糊的、高大的、浑身不断往下滴着水的人形轮廓,正站在棺材旁边!它的脸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但我能感觉到,一双冰冷、空洞、充满了无尽怨恨的“目光”,正穿透黑暗,牢牢地锁定在我的身上!
是赵老四?!他的魂……被召来了?!
不!不对!
爷爷的警告如同冰锥刺入我的脑海——“‘它’会顺着锣声……找上你……取代你!”
这不是赵老四!这是……这是爷爷说的那个靠着锣声“觅食”的“它”!
我想逃跑,但双脚像是被钉在了泥地里,动弹不得。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滴着水的轮廓,开始动了。它没有走向棺材,而是……一步一步,朝着我,走了过来!
“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那湿漉漉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无限放大,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河底淤泥和腐烂水草混合的腥臭气味,扑面而来!
它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它脚下不断晕开的水渍,感受到那几乎要将灵魂冻结的阴寒之气!
就在它即将走到我面前,那模糊的面容似乎要从阴影中浮现出来的千钧一发之际——
“嗷呜——!!”
不知谁家被惊动的看门狗,发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长吠!
这声充满阳气的犬吠,像是一把利刃,猛地划破了这凝固的恐怖!
那个滴水的轮廓猛地一滞,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了不甘和怨毒的嘶声,随即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风重新开始呼啸,雨点再次砸落。世界恢复了喧嚣。
我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手中的锣和槌也掉在一旁。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和雨水浸透,止不住地颤抖,眼泪混合着雨水肆意流淌。
赵家的人听到动静,战战兢兢地开门出来,看到我瘫坐在泥水里的样子,都吓坏了。
后来,他们说我可能是累着了,加上淋雨,产生了幻觉。赵老四的丧事草草办完,倒也再没出什么怪事。
但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从那天起,那面“引魂锣”被我用了三重红布紧紧包裹,深锁在了爷爷留下的那个最大的樟木箱子底层,再也不敢触碰。
而我,也落下了一个病根。
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下雨的夜晚,我总会莫名地惊醒。
然后,清晰地听到,从窗外,或者……就从我床边的阴影里,传来那湿漉漉的、缓慢的……
“嗒……嗒……嗒……”的脚步声。
仿佛那个顺着锣声而来的“它”,从未真正离开。
只是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锣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