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衣伶
书名:暗语民间杂谈 作者:清水峰 本章字数:4196字 发布时间:2025-11-01

我们“荣庆班”是靠着跑码头、唱野台子勉强糊口的草台班子。班主姓胡,精瘦干瘪,眼皮耷拉着,看人时却总透着一股子市侩的光。班子里最能叫座的,是大师兄陈玉楼,专攻武生,一手《长坂坡》、《挑滑车》舞得是虎虎生风,赢得满堂喝彩。

那年深秋,我们流落到了一个叫“清水镇”的地方。镇子不大,依山傍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闭塞和沉闷。唯一能唱戏的场所,是镇子西头那座早已废弃多年的“聚仙楼”戏园子。朱红的大门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木头,像老人脱落的牙齿。推开时,那“吱呀——”的声响,漫长而痛苦,仿佛惊扰了一个沉睡百年的噩梦。

戏园子里更是破败不堪。蛛网如同灰色的幔帐,从高高的房梁上垂落,座椅东倒西歪,积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陈旧胭脂水粉和什么东西腐烂混合在一起的怪异气味,让人鼻腔发痒,心头莫名发沉。

“就这儿了!收拾收拾,明天开锣!” 胡班主捂着鼻子,挥了挥手,脸上却带着一丝找到落脚点的庆幸。

我们这些底层的学徒,自然被派去清理后台。后台更是杂乱,破烂的戏服、断裂的刀枪把子扔得到处都是。在一个落满灰尘、几乎被杂物淹没的角落,我发现了一口硕大的、颜色暗沉的樟木箱子。箱子没有上锁,好奇心驱使下,我费力地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樟木、霉味和那奇异腐香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连咳了几声。箱子里,整齐地叠放着一套行头。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提起,展开——是一件白色的武生戏袍,看样式,是《林冲夜奔》里林冲穿的那种“罪衣罪裙”。

但这件戏袍,白得刺眼,那不是崭新的白,而是一种仿佛被岁月反复漂洗、浸染过的、毫无生气的惨白。更令人心惊的是,在袍服的胸前、袖口,乃至下摆处,溅满了大片大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污渍,深深浸入丝线的纹理之中,像是泼洒上去又干涸了的……血。

而且,那血迹的形状,十分怪异,不像是随意溅上,倒像是一幅抽象而狰狞的图案,看久了,竟觉得那暗褐色在微微蠕动。

“嘿!小豆子,发现什么宝贝了?” 师兄大壮凑过来,看到我手中的戏袍,眼睛一亮,“哟!料子不错啊!就是脏了点。洗洗说不定还能用!”

我下意识地想把袍子塞回箱子里,那袍子入手冰凉丝滑,触感怪异,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师兄,这……这袍子看着邪性,还是别碰了吧?”

“邪性个屁!” 大壮一把将袍子抢过去,大大咧咧地抖了抖,灰尘弥漫,“班主正愁没好行头撑场面呢!这料子,这做工,比咱们那些强多了!洗干净了,给玉楼师兄明天唱《夜奔》穿,正合适!”

我还想说什么,大壮已经抱着袍子兴冲冲地去找胡班主了。胡班主拿着袍子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又摸了摸料子,耷拉的眼皮抬了抬,露出满意的神色:“嗯,是好料子。就是这血迹……啧,晦气!拿去好好洗洗!多打点皂角!”

袍子被几个师兄拿去后院井边浆洗了。我站在后台门口,看着他们用力搓揉那惨白的布料,井水打上来,冲淋在袍子上,流下来的水,竟隐隐带着一丝淡红。他们洗了很久,搓得手都红了,可那些暗褐色的污渍,如同长在了布料里,顽固地没有丝毫褪色。

“真他娘的邪门!” 一个师兄甩着酸痛的胳膊,骂骂咧咧,“这血渍怎么像锈进去了一样!”

最终,他们只能放弃。湿透的戏袍被晾在后院一根竹竿上,像一道悬垂的惨白影子,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晃动,那些洗不掉的“血迹”,在湿润的布料上显得更加清晰、狰狞。

那天晚上,我们简单收拾出后台一角,打上地铺。奔波劳碌一天,大家都很快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地起身,准备去后院角落解决。

月色惨白,透过没有窗纸的棂格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后院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细微声响。我睡眼惺忪地走着,目光无意中扫过晾着那件戏袍的竹竿。

袍子还在那里晃动着。

但……那晃动的节奏,似乎有些不对劲。不像是被风吹动,倒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穿着它,在月光下,轻轻地、来回地……踱步。

我猛地一个激灵,睡意瞬间跑了一半。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

竹竿上,只有那件惨白的戏袍在随风轻摆。也许……真的是我眼花了?

我松了口气,解决完生理问题,赶紧往回走。经过那竹竿时,我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

这一次,我看得真切!

那戏袍的袖子,原本是自然下垂的,此刻,其中一只,竟然……微微抬起了一个角度!袖口指向后院那扇通往外面荒地的、紧闭的后门!

仿佛在无声地指引着什么!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窜头顶,我头皮发麻,几乎叫出声来!我连滚爬爬地冲回后台,心脏狂跳,缩进被子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是幻觉!一定是太累了产生的幻觉!我拼命安慰自己,但那袖子抬起的诡异角度,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第二天,班主还是决定让玉楼师兄穿那件袍子唱《林冲夜奔》。用他的话说:“血迹洗不掉就算了,正好应景!林冲不就是带着血海深冤嘛!”

玉楼师兄看着那件袍子,眉头微蹙,他是个严肃认真的人,对戏服道具颇为讲究。“班主,这袍子……我看着心里有点发毛,要不还是穿我那件旧的吧?”

“旧的都破成啥样了!” 胡班主不耐烦地摆手,“就这么定了!一件袍子而已,还能吃了你不成?赶紧上妆!”

开锣前,后台一片忙乱。玉楼师兄坐在镜前,由师父给他勾脸。我作为跟包,负责帮他穿戴。当我拿起那件阴干的戏袍,触手的冰凉让我打了个寒颤。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完全不像是普通的布料。

我帮玉楼师兄将袍子穿上,系好丝绦。他对着镜子照了照,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镜子里的他,脸色似乎比平时苍白了许多,那勾画出的英雄脸谱,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愤和……戾气。

“师兄,你没事吧?” 我小声问。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恍惚。

锣鼓家伙敲响,大幕拉开。玉楼师兄掀帘上场。我在上场门边,透过缝隙紧张地看着台下。观众不多,大多是镇上的老人,表情麻木。

起初,一切正常。玉楼师兄的唱腔高亢激越,身段干净利落。唱到“望家乡,去路遥……”时,更是悲凉苍劲,引得几个老戏迷低声叫好。

然而,当戏进行到林冲雪夜奔逃,内心悲愤交加的核心唱段时,异变发生了!

台上的玉楼师兄,动作忽然变得有些……僵硬。他的唱腔,依旧洪亮,但那声音里,似乎掺杂了一丝不属于他的、尖锐而怨毒的尾音。他的眼神,透过浓重的油彩,不再是英雄落难的悲怆,而是一种……疯狂的、充满了刻骨仇恨的凶光!

他舞动水袖,不再是表现人物的激动,那袖子甩出,带着一股凌厉的阴风,竟将台上的尘土都卷了起来!他手中的银枪(道具),每一次刺出,都带着一种真实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狠厉!

台下原本零星的叫好声彻底消失了。观众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这……这不像是在演戏!这更像是一场……真实的、怨魂的宣泄!

“好!好啊!!” 突然,台下角落里,一个干瘦得像骷髅般的老头猛地站起来,激动得浑身发抖,用嘶哑的嗓音疯狂叫好,“是他!就是他回来了!八十三年了!你终于回来了!报仇!报仇啊!”

老头状若癫狂,被旁边的人赶紧拉坐下,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台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报仇”。

后台,我们都吓傻了。胡班主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这……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台上异变再起!

玉楼师兄一个剧烈的转身,准备做一个高难度的“僵尸倒”,表现林冲的绝望。然而,在他身体后仰,即将倒地的一刹那——

我清晰地看到,他胸前、袖口那些洗不掉的暗褐色“血迹”,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竟然……活了过来!

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惨白的戏袍上迅速蔓延、蠕动、加深!颜色变得鲜红刺目,仿佛刚刚从伤口涌出的新鲜血液!并且,那血迹的轮廓,隐约勾勒出一张扭曲的、充满痛苦和怨恨的人脸!

与此同时,玉楼师兄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至极的长啸,那声音尖锐刺耳,完全不是他的本嗓!他后仰倒地的动作也僵住了,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从他体内,从那件被“鲜血”染红的戏袍里挣脱出来!

“咔嚓!”

后台那面最大的水银镜子,毫无征兆地,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

“救……救我……” 玉楼师兄从牙缝里挤出微弱的求救声,他的脸在油彩下扭曲,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

胡班主这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戏还在唱,带着我们几个人冲上台去。

触碰到玉楼师兄的瞬间,我们都被他身体的冰冷吓了一跳!那根本不是活人的体温!而且,那件戏袍,像是长在了他身上一样,我们几个人用力,才勉强将他抬起来。

一下台,玉楼师兄就直接昏死了过去,脸色青紫,呼吸微弱。那件染“血”的戏袍,在我们将他放平的瞬间,颜色又迅速变回了原来暗褐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我们都知道,不是。

戏,自然是演砸了。观众们仓皇离席,那个疯癫的老头也被家人拖走,只剩下空荡荡的戏园子和我们一群惊魂未定的人。

我们连夜将玉楼师兄送到镇上的诊所,大夫也看不出所以然,只说邪气入体,情况危急。

第二天,胡班主带着厚礼,去拜访镇上的老人,终于打听出了这座“聚仙楼”和那件戏袍的来历。

八十多年前,镇上有个极红的武生,名叫裴云卿,最拿手的就是《林冲夜奔》。他与镇上绸缎庄老板的女儿相恋,却遭老板极力反对,并诬陷他偷盗,将其送入大牢,受尽酷刑。后来,裴云卿越狱逃出,浑身是血地潜入戏楼,穿着他最心爱的这身白袍,就在后台……用那把演戏用的佩剑,自刎身亡。据说他死前发誓,化作厉鬼也要报仇。他死后不久,那绸缎庄老板一家就离奇暴毙,镇上接连发生怪事,戏园子也就此荒废。

那件染满他鲜血的戏袍,也就成了不祥之物,被草草收殓在箱子里,无人敢动。

我们……我们这是自己闯进了鬼门关,还亲手把索命的冤魂请了出来!

回到临时落脚的地方,看着昏迷不醒的玉楼师兄,和那件被胡班主战战兢兢扔在角落的染血戏袍,无边的恐惧笼罩着每个人。

“班主……咱们……咱们快走吧!” 大壮声音发颤地建议。

“走?往哪儿走?” 胡班主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玉楼还这个样子……而且,你觉得……那东西,会让我们轻易离开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当天夜里,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

从那空旷破败的戏园子方向,传来了清晰的、幽怨悲愤的唱腔,正是《林冲夜奔》的调子!那声音飘忽不定,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充满了无尽的冤屈和化不开的仇恨,在寂静的夜里反复回荡,折磨着我们的神经。

我们知道,裴云卿的魂,还在那里。穿着他那件永世无法褪去血衣的戏袍,在他殒命的舞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他未尽的戏,诉着他未雪的冤。

而我们,不幸的闯入者,成了他新一轮复仇戏码的……观众。或者说,是潜在的……祭品。

那件静静躺在角落的染血戏袍,在黑暗中,仿佛正无声地注视着我们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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