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盘石磨就静静地立在老宅后院坍塌了一半的柴房角落里,像一只沉睡的巨兽。青石磨盘上布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岁月侵蚀的凹痕,木质的手推杆早已腐朽断裂,斜倚在墙上,仿佛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自我有记忆起,它就在那里,从未被移动过,也从未被使用过。
今年夏天,我回到这座位于大山褶皱里的老家,处理祖宅的拆迁事宜。村里大多数人都搬去了山外,只剩下几户恋旧的老人还守着这片日渐荒芜的土地。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院木门,荒草几乎齐腰深,那盘石磨半掩在草丛中,更添了几分落寞与诡异。
“阿毅,回来啦?” 邻居三叔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又落在那石磨上,脸色似乎沉了沉,“这老宅……唉,拆了就拆了吧。有些东西,该扔的就扔,该埋的就埋,别往山外带。”
我心里正烦闷着拆迁的琐事,随口应道:“知道了,三叔公。都是些破铜烂铁,没人要。”
“破铜烂铁?” 三叔公猛地提高了声音,枯瘦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出乎意料的大,“别的随你,那盘磨!那盘石磨!千万别动!就让它烂在这里,听见没有?!”
他眼神里的急切和恐惧让我一愣。“为什么?不就是盘废磨吗?”
“废磨?” 三叔公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什么听见,“那是‘吃人’的磨!你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话,这磨……不能转!一转,就要出大事!要……要收‘粮食’的!”
“收粮食?收什么粮食?” 我被他神神叨叨的样子弄得有些发毛。
“不是田里的粮食!” 三叔公嘴唇哆嗦着,终究没再说下去,只是反复念叨,“别动它!千万别动!记住你三叔公的话!” 说完,他像是怕极了什么,匆匆转身离去,留下我对着那盘沉默的石磨和满腹的疑云。
吃人的磨?荒谬!我受过高等教育,在城市里做的是机械设计工作,笃信科学与理性。这无非是老一辈人以讹传讹的迷信罢了。或许,只是这磨盘太过古老沉重,过去操作不便出过事故,才被赋予了恐怖的色彩。
接下来的几天,我忙着清理老宅里的杂物,联系废品回收。那盘石磨,我本打算听从三叔公的话,置之不理。然而,事情在一个傍晚发生了转变。
几个从邻村过来帮忙清理的工人,看到了后院那盘巨大的石磨。领头的黑壮汉子围着它转了两圈,用手敲了敲青石磨盘,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板,这磨盘料子不错啊!是老青石,现在可少见了。” 他咂咂嘴,“这么放着浪费了,我认识个搞民俗餐厅的老板,就喜欢这种老物件当装饰,价钱给得不错。要不,我们帮你弄出去?”
我心中一动。拆迁补偿并不丰厚,能多一笔收入总是好的。三叔公的警告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很快被理智压了下去。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
“行,那就麻烦你们了。” 我点了点头。
工人们找来撬棍和滚木,喊着号子,开始移动那盘沉重的石磨。石磨与地面摩擦,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黄昏里传得老远。
就在石磨被撬动,离开它不知盘踞了多少年的位置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叹息。
那叹息声悠长、阴冷,带着一种仿佛沉睡了百年突然被惊醒的怨怼,直接钻进我的耳膜。
我浑身一僵,猛地看向那石磨。
工人们毫无所觉,依旧卖力地干着活。是错觉吗?是风声?还是心理作用?
石磨被移动后,露出了下方一个浅浅的土坑。坑里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泥土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更深一些,黑得发亮,而且……异常坚硬冰冷,仿佛被什么东西长期浸染过。
我没太在意,指挥着工人们将石磨装上拖拉机。看着它被拉走,我心里甚至有一丝轻松,仿佛搬走了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
然而,真正的恐怖,从那天夜里才正式开始。
睡在老宅旧床上的我,被一阵声音惊醒。
不是叹息,而是……磨盘转动的声音。
“咕隆……咕隆……咕隆……”
缓慢,沉重,带着石头摩擦特有的滞涩感,一下,又一下,极有规律。那声音仿佛来自地底,又好像……就在这空荡荡的老宅里回荡。
我猛地坐起,心脏狂跳。黑暗中,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消失了。只有窗外山风吹过荒草的呜咽。
是做梦?还是隔壁或者远处传来的声音?
我打开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老宅里空空如也,除了我,再无他人。
后半夜,我几乎没睡,但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第二天,我去邻村结账。那个民俗餐厅的老板见到我,脸色却不太好看。
“兄弟,你那石磨……有点邪门啊。” 他搓着手,眼神有些闪烁,“昨天工人们把它卸在我后院,今天早上起来,发现围着石磨一圈的草……全枯死了!不是普通的发黄,是那种……焦黑,像是被火烧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生命力!”
我心里“咯噔”一下,三叔公的话再次浮现脑海。
“而且,” 老板压低声音,“昨晚守夜的老头说,听到后院有磨盘转动的声音,出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他说……他说那声音听着不像磨粮食,倒像是……像是在磨骨头!”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我的头顶。
回到老宅,我发现后院那个原本放置石磨的土坑周围,我昨天并未在意的一些杂草,竟然也出现了同样的焦黑枯萎!范围不大,却异常刺眼。
难道……三叔公说的,是真的?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开始缠绕我的心脏。我强迫自己冷静,用科学来解释:也许是石磨长期压迫,导致土壤成分异常?或者是某种巧合?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彻底击碎了我的理性。
当天晚上,那“咕隆……咕隆……”的磨盘转动声,再次响起了!
而且,比前一天晚上更清晰,更持久!它不再断断续续,而是持续不断地、缓慢而固执地响着,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在永无止境地推着那盘已经被卖掉的石磨!
更可怕的是,伴随着那磨盘声,我开始闻到一股味道。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谷壳、潮湿泥土、还有一丝……淡淡的、铁锈般的血腥气的味道!那味道不知从何而来,却弥漫在整个老宅里,越来越浓。
我崩溃地用被子蒙住头,但那声音和气味无孔不入,直接钻进我的大脑,折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是谁?!谁在那里?!” 我朝着黑暗声嘶力竭地大喊。
磨盘声停顿了一下。
然后,一个声音,代替了磨盘声,直接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漠和饥饿感:
“粮食……”
“饿……”
“还我……粮食……”
粮食?什么粮食?!
我猛地想起三叔公的话——“不是田里的粮食!” 一个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我!难道……难道这石磨过去磨的,根本就不是五谷?!
极致的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连滚爬爬地冲出老宅,不顾一切地跑向三叔公家,用力拍打着他的木门。
三叔公披着衣服打开门,看到我失魂落魄、面无血色的样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无奈。
“进来吧,孩子。” 他让开身,“它……找上你了,是吧?”
我瘫坐在三叔公家堂屋的旧木椅上,颤抖着将这几天的遭遇说了出来。
三叔公默默地听着,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格外苍老。
“唉,都是债啊……” 他喃喃道,“那盘磨,据老辈人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路过这里的‘师傅’留下的。那人有邪术,能用这磨盘……研磨‘生气’,用来续命或者修炼。他死后,这磨盘就留在了村里。早年饥荒战乱的时候,有人动过歪心思,用它……用它磨过……‘肉粮’……”
“肉粮”两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瞬间明白了那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磨骨头”的声音是怎么回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后来呢?!” 我声音发颤地问。
“后来?用过那磨盘的人家,都没得好下场。不是横死,就是疯癫。这磨盘就邪了,它自己……会‘饿’!隔一段时间,就需要‘粮食’!如果不喂它,它就会自己找!靠近它的人,生气就会被它慢慢吸走,就像你看到的那些枯草一样!移动它,更是会彻底惊醒它!” 三叔公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你太爷爷那辈就把这磨封在了后院,严令后代绝不可动用,让它自己慢慢‘睡’过去……没想到,你还是……”
我如坠冰窟,浑身冰冷。原来,不是我产生了幻觉,而是我真的被这邪门的石磨缠上了!它把我当成了它的新“粮食”!
“怎么办?三叔公,现在怎么办?!” 我绝望地抓住他的手。
三叔公摇了摇头,满脸苦涩:“没办法了……它已经醒了,认准了你。除非……除非你能找到当年那个‘师傅’留下的克制之法,或者……或者给它找到它想要的‘粮食’……”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不可闻,眼神里满是抗拒。
我知道,他绝不会允许后一种情况发生。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老宅。那一夜,磨盘声和那饥饿的低语,几乎在我脑海里响了一整夜。我感觉自己的精神越来越差,浑身乏力,仿佛生命力真的在一点点流逝。
第二天,我发疯似的开始翻找老宅里所有可能记载往事的物件,试图找到一丝关于那个“师傅”或者克制石磨的线索。然而,一无所获。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我在太爷爷留下的一本破旧的黄历背面,看到了一行用极其纤细的毛笔字写下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偈语:
“青石无心,怨念为核。
欲止其转,需以血契。
至亲之血,洒于磨心。
咒怨相抵,或可宁息。”
至亲之血?磨心?
我看着这行字,心脏狂跳。这是唯一的方法吗?用我的血,洒在石磨的中心?可石磨已经被卖到邻村了!
我没有犹豫,立刻驱车赶往邻村那家民俗餐厅。餐厅老板听说我要看看石磨,脸色更加难看,但还是带我去了后院。
那盘石磨被随意放在角落,仅仅一天多的时间,它周围半径一米内的植物已经全部枯死焦黑,仿佛形成了一个死亡的结界。石磨本身,似乎比在我家时更加油润幽暗,那股冰冷的、带着血腥的怨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我深吸一口气,不顾老板惊愕的目光,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忍着痛,一步步走向那盘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石磨。
越是靠近,那股吸噬生命力的感觉就越强,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我伸出手,将涌出的鲜血,猛地按向石磨中央那个用来灌入粮食的、深不见底的孔洞——磨心!
就在我的血液接触磨心的刹那!
“嗡——!!”
石磨猛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一股冰冷刺骨的怨气如同实质般从中爆发出来,将我狠狠推开!
我摔倒在地,看到那磨心处,我滴落的鲜血竟然没有流淌,而是像被吞噬一样,瞬间消失了!紧接着,一股更加浓郁、更加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磨盘转动的“咕隆”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地来自眼前的石磨!它仿佛被我的血液激怒了,疯狂地、无声地“转动”着,虽然没有人力推动,但那恐怖的摩擦声却震耳欲聋!
“不够……不够!!”
“更多的……粮食!!”
那沙哑的咆哮直接在我灵魂深处炸响!
我失败了!这血契非但没有平息它,反而似乎……激化了它的凶性!
我看着那盘仿佛活过来的、散发着死亡与饥饿气息的石磨,无边的绝望将我淹没。它不会放过我的……它会一直缠着我,直到将我,或者我身边的人,彻底碾磨成它的“粮食”……
我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里,甚至不敢回头。
石磨,最终还是被餐厅老板想办法请人弄走,不知丢到了哪个更偏远的角落。或许,它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某处,等待着下一个唤醒它的人,等待着下一份……“粮食”。
而我,虽然暂时逃离了老宅,回到了城市,但我知道,它没有消失。
每当夜深人静,我偶尔还是会听到那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磨盘转动声……
咕隆……咕隆……咕隆……
仿佛就在我的窗外,我的床下,我的脑海里。
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