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典检待诏
戌时的梆子声刚敲过第三响,开封府验尸房的两盏防风灯就被寒风裹得剧烈摇晃。窗纸上的人影忽明忽暗,映着里面正在擦拭银针的老孙,金属碰撞的轻响混着药草的苦涩味,顺着半开的窗缝飘出来,落在院外老槐树下。朱正、吴涛、王巍三个捕快缩着脖子站在树影里,靴底碾着冻硬的槐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不是我说,这案子本就棘手至极!”朱正往手心哈了口白气,搓着冻得发红的耳朵,声音压得像檐角的冰棱落地,“焦尸烧得连牙床都碳化了,老孙头验了两天才辨出是男性;揽月楼画舫烧得只剩副乌木龙骨,船板全成了炭屑,连块能辨纹样的碎片都找不到。现在倒好,府尹还特批个女的来当什么‘刑案典检待诏’!”
王巍靠在槐树干上,手里转着个磨得发亮的铜制哨子——那是他当年在京东路缉盗时得的赏物,此刻转得飞快,语气里的不屑像泼出去的冷水:“朱头说得对!去年城南‘鬼面盗’案,京兆府请了个女医婆验尸,结果把自刎验成了他杀,害得咱们白追了半个月。验尸查毒那是仵作和推官的事,哪有女子掺和的份?昨儿个在码头,我听见两个挑夫嚼舌根,说开封府没人了,要让娘们出来断案。这要是传出去,咱们这些捕快的脸面往哪搁?”
“更可气的是她那股劲头!”吴涛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袖口露出道新添的刀伤——那是昨日在码头拦苏家船时被划的。“上午在妙手斋,王二掌柜刚要招供,她突然插了句‘金箔熔点不对’,硬生生把话头打断,后来才知道她是要辨金箔纹路。拿着府尹手令就当尚方宝剑,进验尸房连个招呼都不打,蹲在尸身旁就敢动手。要不是推官拦着,我当时就想把她轰出去——女子抛头露面本就不合礼教,还敢碰尸身,简直是伤风败俗!”
三人正说得热闹,就见验尸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周韶光披着件青布披风走出来,披风下摆沾着点苍术和艾叶的混合药味——那是老孙验尸时必燃的避秽草药。阿福举着盏荧光草灯跟在身后,绿光透过灯罩的纱纸,在周韶光脚边投出片柔和的光晕。他虽夜盲,却早已熟悉府尹院落的路径,脚步稳健,只是在经过石阶时稍作停顿。
“都围在这做什么?王二的供词还没整理,码头的船运记录还没核对,有这功夫议论,不如去查案。”周韶光的语气带着几分生硬,却并非怒意——他听见了三人的议论,这些根深蒂固的偏见,他早已习惯。“沈待诏是太医院沈院判的女儿,自幼随母习苗疆毒理,前年开封府‘毒馒头案’,三百多个中毒者,就是她凭‘银线草’辨出毒源,救了大半人性命。在毒物辨识上的本事,整个开封府没人能及。”
朱正刚要反驳,就被周韶光抬手止住。“那金箔纸鹤的纹路细如发丝,你们谁看出是苏家工坊独有的‘三层叠锦纹’?那是苏家请江南工匠特制的錾刻技法,寻常金匠根本做不出来。还有纸鹤的纸浆,你们谁能辨出掺了楮树纤维和少量竹浆,是城西‘浣纸坊’的独门手艺?”周韶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沈待诏不仅一眼辨出,还说出浣纸坊的纸浆每月只供苏家,连掌柜的姓刘都知道。若不是她,咱们现在还在为纸鹤的出处瞎猜。查案要紧,不必拘泥于男女之防。”
三人面面相觑,都没了声音。朱正不由得低下了头:“推官教训的是,卑职知错了。只是……只是兄弟们也是怕误了案子。”周韶光点点头,语气缓和了几分:“我明白。朱捕头,你查的金箔纸鹤出处,具体有什么结果?”
“有结果了!”朱正连忙上前一步,从袖中掏出份折叠整齐的供词,油纸包着的封皮还带着点潮气——是刚从妙手斋取来的。“卑职带捕快去了妙手斋三次,第一次王二嘴硬,说从来没做过这种金箔纸鹤。第二次卑职带了纸鹤实物比对,他才有些慌了,说要想想。第三次卑职故意说要封他的店,他才招了。”朱正顿了顿,压低声音,“这纸鹤是苏家二公子苏文谦半个月前定做的,要了二十只,每只翅尖都刻了不同的字,‘鲤’‘鹤’‘松’‘竹’都有,说是要用来做上元节的灯盏装饰。王二还说,他和苏家做了五年生意,苏家的扎纸、金箔饰品、甚至祭祀用的纸马,都是在他那定做的,每月初五结账,用的是苏家西院的专用账房凭证。”
周韶光接过供词,借着荧光草灯的绿光翻看——王二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详细,连苏文谦定做纸鹤时穿的青布锦袍、腰间系的墨玉带扣都记了下来,甚至提到苏文谦当时还问了“金箔耐不耐火”。“苏文谦定做这么多纸鹤,绝不是为了装饰。”周韶光指尖摩挲着供词上的“每月初五结账”,忽然想起陈忠尸身口袋里的账单,那上面确实每月初五有一笔“妙手斋支银五两”的记录,签字正是陈忠。“阿福,去取陈忠的账单来比对。”阿福应声跑去,片刻就取来那本沾着焦痕的账单,两相对照,金额和日期完全吻合。
“进房验尸吧。”周韶光转身走向验尸房,阿福举着荧光草灯走在前面,绿光将门槛照得清晰。刚到门口,就见沈青梧站在廊柱后,手里攥着支银质解剖针,针尖裹着层细绒——那是她特意为验毒准备的工具。见众人过来,她连忙将手藏在袖中,淡紫襦裙的裙摆轻轻晃动,发间的护心胆干花蔫蔫的,显然在这站了许久。
验尸房内,长条木案上铺着层油纸,陈忠的尸身被白布盖着,只露出头部和手腕。老孙正蹲在案旁,用银匕轻轻刮着白瓷碟里的墨金砂,见周韶光进来,连忙拱手:“推官,老奴刚用银针探了尸身的气管,管壁干净,没有半点炭灰和烟尘——证实是先毒后焚无疑。还有这墨金砂,老奴用炭火烤了,熔点比寻常金沙高两倍,确实是西山矿的特产。”
沈青梧悄悄凑到门边,刚要开口,就被吴涛用眼神制止。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退到了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银铃戒,铃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周韶光看在眼里,正要说话,就听院外传来脚步声,府尹陆文轩穿着常服,带着两个随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沈穆脸色有些凝重。
“陆大人!”众人连忙行礼。陆文轩摆摆手,目光扫过角落里的沈青梧,又看向案前的老孙,语气沉了几分:“本府任命沈待诏为刑案典检待诏,就是要让她发挥毒理专长,怎么验尸还让老孙一个人忙活?”他走到沈青梧身边,接过她手里的银质解剖针,“去年毒馒头案,若不是青梧姑娘辨出钩吻与巴豆的混合毒理,王参军险些错判,这样的本事,你们倒藏着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