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晶莹剔透的紫色石头经过地火的淬炼，色彩高贵优雅，象征着永恒的爱情和聪明的才智，给人带来健康和好运。
——题记
第一章
到一九七五年秋天，我已经在双岗铜矿当了三年凿岩工。如果不是突然收到一份中专入学通知书，我不知道在这个岗位上还要干多久。
那是八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矿井里与工友们一起挥汗作业，凿岩机的声音震耳欲聋，我的身体随着凿岩机的震动而不停地抖动，两只胳臂已经又酸又麻。就在这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开饭了！”队长老周在我耳边大声喊道。老周并不老，只有三十多岁，只是长相有点儿超前，所以大家都叫他老周。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关上凿岩机，用缠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满脸的汗水，然后又擦了擦手。
到井口领班中餐的工友回来了，老周接过他挎在肩上的工具袋，伸手从里面摸出一个饭盒递给我。借着嘎斯灯的光亮，我打开饭盒，看一眼里面的饭菜，主食是三个馒头，菜是腊肉炒豆角。
巷道里到处是水。我把饭盒又盖上，摘下挂在肩头的嘎斯灯，用手提着，向采下来还没运走的矿石堆照了照，想找一块大一点的矿石当板凳。在灯光照射下，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我拿起那个东西一看是水晶石，几个棱柱状的水晶石横七竖八地长在一起，可惜只有两个十多厘米长和一个大约五六厘米长的晶体是完整的，其余的晶体都残缺不全，可能是放炮时给崩坏了。这种好几个晶体长在一起的水晶石叫晶簇。
在我们双岗铜矿，开采铜矿石时经常遇到里面有水晶石的岩洞。矿工们把这种岩洞叫水晶洞。大的水晶洞能钻进去几个人，小的直径不到一米，水晶洞里的水晶石有大有小，完整的水晶石都是六棱柱状，形状像宝塔。我和其他矿工一样，不关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地下会有水晶洞。
纯净的水晶石有压电效应，是制作电子元件的重要材料，因此水晶石作为开采铜矿石的副产品单独回收。工作中，矿工们遇到水晶石不能私自留下，必须要交给当班的采矿队长。采矿队长一般对鉴定水晶石都比较有经验，矿工们交上来的水晶石要先经他肉眼鉴定，看看里面有没有杂质，如果有杂质就会随手丢弃，他认为没有杂质的便带到井上，交到矿上的水晶石加工班。不过矿工们的鉴定能力有限，很多看似很纯净的水晶石送到水晶石加工班后都因为含有杂质，给扔到窗外，久而久之，水晶石加工班的墙外堆积了很大一堆含有杂质的水晶石。
物以稀为贵，水晶石在别的地方因为难得一见被当成宝贝。在我们双岗铜矿，因含有杂质被丢弃的水晶石随处可见，在人们眼里还不如废铜烂铁，废铜烂铁还有人收购，而废弃的水晶石却没人收购。另外，在提倡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的年代，很少有人佩戴珠宝首饰，所以也就没有人想到用水晶石做手饰。因此，被丢弃的水晶石就和普通石头一样，没人当回事。
在双岗铜矿，与铜矿石伴生的矿物有好几种，有的看上去相当漂亮，因为不含铜都被当作废渣排放掉。我有个嗜好，从小就喜欢收集好看的石头，经常到矿上的废石堆里寻找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石头，有时候也到水晶石加工班墙外的废石堆里翻翻捡捡，看到外观和颜色都很漂亮的水晶石就带回家玩，玩够了就放进我的“宝石箱”里。那个箱子是我专门用来收藏各种石头的。
我观察了一会儿手中这块无意中捡到的水晶石晶簇，把它交给了老周：“这有块水晶石。”
正在吃饭的老周接过水晶石，用嘎斯灯照了照，随手扔到了他身边的矿石堆里，说道：“这块水晶石是紫色的，里面肯定有杂质，送到井上加工班人家也不要。”
我把那块水晶石又拿起来，也用嘎斯灯照了照。在矿灯的灯光照射下，水晶石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听技术员说，纯净的水晶石透明如水，没有颜色。有颜色说明里面含有杂质。我在双岗铜矿井下已经工作三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紫色的水晶石，觉得很漂亮，便对老周说：“可是你说的，这块水晶石有杂质，矿上不要，那我可要把带它回家了。过后你可别向领导汇报说我偷水晶石。”虽然已经是成年人了，可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收集漂亮的石头。
“再好看的石头也是石头，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老周说。“你不嫌沉，就拿走。我保证没有人会向领导汇报说你偷水晶石。”
我对这个紫水晶晶簇爱不释手，用嘎斯灯翻来覆去地看，几乎忘了吃饭。
“我说小陈，你别摆弄那块石头了，赶紧吃饭，吃完饭再给我们讲一段《水浒》。”老周催促我说。
今年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九个年头，不知为什么新华书店突然同时出售三种版本的《水浒传》，听到这个消息后我马上去了镇里的新华书店。我想，要买就买一套内容最全的，于是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工友们都知道几段水浒故事，可谁也没有完整地看过《水浒传》。听说我买了一套《水浒全传》，每天工间休息的时候，大家就让我给他们讲一段。
我急忙把石头放进了工具袋里，拿起饭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三个馒头、半盒菜下肚之后，我接着昨天讲过的内容继续讲下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工友们正听得如醉如痴，一直看着手表的老周说：“该干活了。”
没有听够的工友们不太情愿地收起饭盒，拿起工具。一个工友说：“晚上你多看几页，明天多给我们讲一会儿。”
“明天就没有人给咱们讲《水浒》了。”老周说。
我和工友都愣住了，不知老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个工友问：“为啥？”
“早上我到采区开班前会，书记说矿上推荐上大学的人已经定了下来，可能是咱们队的小陈，听说入学通知书都邮到矿上了。”山里一些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常常不知道中专和大学有什么区别，以为去大地方念书就是上大学，老周就是其中之一。采区的技术员曾经对他说过中专与大学有什么不同，可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一说起这事，他还是把中专当成大学。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不由得暗暗高兴。不过，在接到正式通知之前还不能太得意了，谁知道会不会有变动。
大约半个月前，在一次采区大会上，党支部书记说：“上边给咱们矿一个中专工农兵学员名额，矿党委和革委会研究决定，选拔生产一线的职工去学习。二十五岁以下愿意念中专的生产一线青年职工都可以写申请，每个采区从写申请的青工中推荐一人，最后由矿党委和革委会从各采区推荐的人员中选拔一人。想去念中专的人抓紧时间写申请。”
会后老周对我说：“小陈，咱们采区除了技术员和书记，大概也就只有你文化水平最高了，能写黑板报，能写大批判文章，还能给大家念报纸；你又是党员，根红苗正，你要是写申请，我估摸大家一定会推荐你。”
老周的话让我活了心。父亲十八岁时矿上到附近农村招工，父亲跟随招工的人来到双岗铜矿。我十七岁时在双岗铜矿子弟学校初中毕业，毕业后回老家插队，当了三年农民，后来从农村抽调回双岗铜矿当矿工。现在已经工作三年了，一直是凿岩工。在井下工作，虽然很苦很累，但工资高。不过当矿工有一件取令人烦心的事，就是找对象难。解放前矿工很容易患上职业病——矽肺病。得了矽肺的人经常咳嗽、胸疼，虽然不至于马上死掉，但早早就丧失了劳动能力，因此女青年一般都不愿意嫁给矿工。解放后，为了保障矿工的健康，矿上不仅给生产一线的矿工发放了防尘劳动保护用品，还采取了各种降尘措施，现在矿工中很少有人患上矽肺病，可是女青年们仍然抱着传统观念不放，不愿意嫁给矿工。我想，如果能念两年中专，毕业后肯定不会再当凿岩工了，对象问题就容易解决了，于是我写了份申请交了上去。
我所在东采区有五十多名够条件的青工，只有六个人写了申请。不是其他人不想去读书，有的人估计不可能被推荐上去，写了也是白写；有的结了婚，老婆不同意；有两个非常有实力的老三届毕业生很有希望，可他们却认为读中专没什么意思，他们的目标是上大学。
见没有人再写申请书了，书记召开全区职工大会，让工人们对我们六个人进行投票，结果我得票最多，采区把我推荐到矿上。全矿有五个科级生产单位，推荐到矿上五个人。矿上先让我们五个人到矿医院体检，体检的结果，一个人因扁平足、一个人因色盲被淘汰。剩下的我和另外两个人，由矿总工程师出题，对我们进行文化水平考核。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公布考核结果。因为没有公布文化考核结果，所以我也没报多大希望。
“小陈，你要是上了大学，得请我们喝酒。”一个工友说。
“什么大学，是中专。”我更正说。“中专和高中一样，有的人还不想去念呢。”
“不管是大学还是中专，毕业以后肯定不会再当凿岩工了，不用再为找对象发愁了。”老周说。
“就凭这一点，你也得请客。”有个工友说。
“我要是能上学，肯定请你们喝酒。”我许愿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