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旧梦温·瓷下玉(二)
季笙的痛苦别人是不能理解的,陶定樽都不会理解。
他只是想要借别人的手来完成自杀。
因为有赫连釉,他就死不了。
于是便一起死吧,反正赫连釉说,以后永远不会阻止他。
说是恨慕容珠迤杀了度灏,可元慕站在他面前,他又能下得了手吗?
他没有那种能力,也没有那仇恨的心态了。
实在过去太多年了。
陈国,已经亡了三十余年了。
他都已经四十余岁了,赫连釉也三十多岁了。
一个人的青春年华,全都付与了难有终时的却渐渐淡去的仇恨,有时候想来真的值得吗?
可是不如此,就能安心接受新朝,与陶定樽一样以从前陈学来的丹青笔墨向新皇帝献媚邀宠吗?
踏入这建筑在陈国遗址上的宏大百倍的紫微城,就能重新开始,如一个普通百姓一样拜服,由衷自豪,得到新生么?
会快乐吗?
能丢去这心上的陈国吗?
“只有我还记得陈国,若我也不记得,便真的,不会存在了。”
元太后道:“史书会记得。”
季笙走出藏书阁,手上并无一本燕典或古书。
“世人会记得,陈画是证物,玉窑瓷是证物,山水诗文是证物。”
元太后说的并不虚假。
“这天下万世的文风里会有陈风,而不是靠从前的几个遗老遗少的心中缅怀。”
“人是会死的,文化是不绝的。”
“季笙,你把自己困了太多年了。”
然后元太后从元慕手里拿下那本《瓷下玉》,扔到赫连釉身上:“你们为什么活得还不如书中人。”
元慕看着自己的书被扔了,那是他从姨母手上拿过来的!
许夫人颇是不满地看向他,仿佛说他“成事不足”。
元慕:“……”
季笙拿起那本书,看到书名便笑了。
他终于看向赫连釉,眼中清亮得还是当年那个跟随陈帝来元国写风的天才少年。
那少年看赫连王府门前吃糖的孩子。
一次问路,就让他们生生错了一辈子。
“瓷下玉,北国之玉,南国之瓷,瓷下非玉质,施釉,烧制,以为类玉则贵。”
那是赫连釉常看的一本书。
他那样向往书的结局。
平淡天真,像北国之人穷尽一生赞美追寻的南国的茫茫烟雨。
安然平和,不像他笔下的气势雄奇,翰墨肆意的北山白水,而是陶定樽画的那些竹筐里的桃子李子,那些桃花的几枝……
“拿下!”
赫连琅下令,季笙被押着跪下,与几步之遥的赫连釉对看。
他是释然的。
书的结局,他们抛下所有,去了一个无主之地。
永远厮守在一起。
......
晞王府。
越发沉湎的是安王,被哄着到了晞王府也罢,偏偏什么思绪都抛了,眼下看不见路,尽是心爱之人的容颜。
放纵自己,原来是这种极乐。
他挽住上官昭脖颈,随他施为。
向下坠,原来是这样的自由。
呼啸着风声,风声鹤唳。
警示他,他却拿了藤案上的剑州盏去砸它,惊飞白羽。
他学会推开那些为他好,而他不喜欢的人。
他现今,只想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殿下,冷么?”
上官昭把他的外裳垫在案上,今日晴好,亭中架设了围帐,他被放在上官昭的衣裳上。
他分出心神看了一眼,“是你的婚服?”
上官昭带着对朝闻帝后的恨意,笑道,“是啊。”
“是上皇上后赐下的婚服。”
圣荑侧身在案上倒酒,倾入喉,又吻上上官昭,渡他些,“这是本王赐你的酒。”
“合卺酒,同饮了。”
他嘴角尚有嫣红的葡萄酒液,但醉态染上疯癫,更是美人绝色,世上无人能匹。
上官昭眼里的疯癫不逊于他,再仰头饮尽壶中酒,亲吻得再无克制,缠绵也凶狠。
银质错金酒壶落在地上,一声轻响之后又细碎地滚了半圈,就靠到亭中柱子上,湮没了所有存在。
“好。”上官昭才答他的话,“就当是上皇上后赐我们婚服,摄政赐合卺酒,从前不在一日穿,一日饮,而今就全都补上了。”
他们本就是夫妻,四百年前是,而今也早该是。
是上皇悔婚,是凡人有眼无珠!
他脱去身上的素衣,与圣荑一同进那红绸朱锦的一片婚色。
在朝阙,晞王与安王依旧隐秘私会。
太渊帝仍旧不松口立储。
“季笙与赫连釉,一个被关在梁州狱,一个被罚成家奴,去黑水域做石工,早晚,我也是那样下场。”
晞王这样说自己下场,眼眉却是含笑得醉人。
到这个份上,说生说死,极刑或腰斩或斩头,浑不在乎了!
他不眷恋这人躯,他唯贪恋此刻,肌肤相亲,情意相浓的爱与被爱。
安王也是不怕的,他怕什么?
“不…”他还是怕的。
“殿下,”上官昭与他十指相扣,珊瑚珠链现今换了金丝来串,坚固非常,被他们交握在手心。
“今夜,不是我们新婚之夜么?”
圣荑醒神一般开始惶恐,但又不忍让上官昭伤心,“新婚之夜,不是在别院么?”
“在臣的宅子里,再来一次吧。”
“可是…”
他总觉得,被人看着,被人监视…这一切,都会被父皇母后,甚至哥哥知道…
“不…”圣荑不知为何,本能地害怕四周,全然没了刚才媚态与疯癫的艳色。
“不?现在说不,有什么用?”上官昭不许,将人按进自己怀中,“不可以抛下我。”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圣荑承受着他的亲吻,将他抱得更紧。
上官昭却眼眉一厉:
“你让你父皇逼我和那个女人成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害怕!”
圣荑嘤咛几声,眼下挂着珠泪,“你成婚了,我们不能再这样…”
“她是被卷进来的。”
“不许管她。”上官昭更生气了,狠亲上圣荑锁骨。
他想到那日姜家惩戒司来的人,说什么蔷薇刺之刑。
就是这样,从锁骨处,开出花来的么?
何须用针?
他的殿下身上自会绽放属于他的花朵。
上官昭指头描摹身下的娇躯,“殿下只能说我与你。”
“只要我们都愿意,没有人可以审判我们。”
那些凡人凭什么占着他们从神明那里夺来的自由,却来以流言舆论禁锢他们!
他们哪配置喙他与圣荑?
“殿下的身上…也开满桃花了。”
上官昭的气息是被酒液浸泡的兰草,是染了世俗红尘不再轻盈的欲沉的飞香。
圣荑颤着手,摸到他胸前的烙印。
他闭上眼睛,无声泫然。
而上官昭却拉着他的手,用力按在烙印之上。
“这里本来有朵桃花,那昭示着,我就是为殿下而来。”
圣荑恍惚坐在红帐里,帐外有架绘着凤凰的屏风。
红帐掀开,那人穿着古时衣裳,有一双缱绻温柔眼,其中柔情若汪洋,要将他淹没一般。
那人,就是上官昭的模样。
“我们做了百年夫妻…是真的。”
百年?
这么会有百年?人哪能活那么久,又不是神仙…
但红帐里那人欺身而上,眼尾光华流转,透着仙灵之气。帐顶上盘旋金光凝成的小龙,一圈一圈游走,最后化作红帐上的金色纹路。
圣荑奇怪,那人就算是神仙,也是男子,为什么他会进自己的帷帐?
又一声杯盏坠地…
圣荑收回思绪,后知后觉那声音好似…是瓷碎的声音。
这亭中的酒具…是银质的。
安和时常感慨自己的幸运,她不曾嫁给文家喜怒无常的表哥,也没有被上皇点去嫁给西域或南洋的某位领主,她嫁给了晞王。
晞王会永远留在朝阙,又病弱文质…这样的人,她觉得很安全。
但是没想到晞王也喜欢她,与她一起喂锦鲤,看庭中红叶,廊外秋雨。
他那样亲和温柔,对她热忱真挚。
她很快就有孕,比之无所出的三位姐姐,她总算慰藉了父母。
时至今日,她仍不敢想自己竟有如话本所写般的婚姻,
那日晞王推开她,果然是心绪不佳,被外面关于降王的流言给扰着了,是夜,他又来道歉,抱着她的肚子要听孩子的声音……
“孩子还那么小,哪里能听见啊?夫君真好笑…”
烛光下,他们夫妻都期待着婴孩降世。
“希望能给夫君生个世子。”
她眼里都是喜欢,对自己丈夫之爱,正到浓烈之时。
“夫君有了孩子,在朝阙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夫君拉着她的手,一起放在她肚子上,“同你成婚之时,本王就有了家人了,你就是我在朝阙的牵挂。”
“至于世子,”夫君笑了,“世子,郡主,本王都要!”
“你可得一个一个生,我们日子还长呢。”
瓷盏碎地的声音让她回了神。
她连忙屏退侍人,但又想这些侍人哪一个不是晞王府的?
她来帮着遮掩什么?
是整个晞王府,在隐瞒她。
晞王与安王有私。
眼见之实若晴空霹雳,霎时间所有的幸运与幸福都成了笑话。
她抚着肚子,慢慢向自己院中去,但仍不由哽咽。
“安和?你怎么了?”
晞王竟从她房中出来,为她揩泪。
她惊疑不定,又努力镇定回想。
是啊,方才她也是从房里出来,说要去库房拿从睿王府带来的一套茶具……
如果那亭中是晞王。
那刚刚与她温存的,现今面前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