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旧梦温·瓷下玉
其中尔东书院就是相当于要反天晟复陈国的联络点,当然,里面的人也不是为了复陈国,是被韶丽眸这种人骗进的亡命之徒和不甘之人,剑州人,上官家的失意人。
元国人,慕容珠迤清洗之下的幸存报复之人。
天下的亡民,华靥倾世的受害者,沉沦者。
胡地的被镇压落败的王族,蒙地的被算计的王族,还有那些被挑唆的南海部族。
其实赫连釉和季笙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所以元国才放他们出来。
而他们在梁州地界之后也就是在燕国锦翎卫监控之下了,根本翻不出什么浪。
赫连釉一直纵容着季笙,甚至纵容到和他一起这般“谋反”。
纵容他这般地怀缅故国,去毁灭自己以达到心底的平衡。
从朝闻六年时就是如此了,慕容珠迤轻易虐杀了度灏,赫连釉为季笙仗剑出府,最终迫使赫连琅下定决心加入完颜集团…而后,就是长门之变了。
慕容珠迤因生子而被立为皇后,因其子为少帝而被依照祖制赐死。
她终于死了,那个元国里最恶最狠的人。
可少帝还活着。
不是屈辱地在天晟王朝讨一口饭食,而是成了天晟王朝的驸马都尉。
成了邺家的公子,皇帝的女婿,成了慕王元慕。
季笙如何甘心?
好人没有好报,陈帝没有任何血脉留下来,那恶毒妇人的儿子却还是富贵荣华一生。
陈国宣荷皇后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亡国之君陈帝陈目千,另一个,是嫁到耶律府的赫连七小姐。
赫连釉:“……”
怎么把楚顽的孩子抓来了?
季笙神色难看地走了。
赫连釉彻底松手,追着他去。
“舅舅,你怎么干这种事啊!”完颜漾在他身后喊着,“你赶紧回来…还想去哪儿”
大舅舅不是说小舅舅在筹建书院吗? 不是说这书院往后会成为世上九大书院之一么?
这些好了,真成了九大书院之一,引来了皇帝,就是为了刺杀!
他们怎么敢披着这种名头造反!
“陛下,一应反贼,除却季笙都已拿下。”
完颜漾看那年轻将帅对太渊帝复命,心知这回事还是大了。
贺宴开领兵护卫陛下,慎独却不领兵,只有个国公名头,来此做看客。
慕王也是一无所知的样子,现今面上也浮现出惊疑与惶恐。
陛下…是本来就要猜疑前元诸王么?
季笙在尔东书院那么久,她小舅舅应当也是片刻不离其身,她不信依照太渊帝之深谋,不会不一直监视梁州……
“郡主,”慎独看出她面色不虞,柔声道,“陛下自有思量,但不会牵连他人的。”
太渊帝又把她叫到面前,道,“你表舅舅为了季笙脱逃,一味抗命拒捕,受了不少伤。”
“但季笙又不逃,躲进藏书阁上,要烧了其中的燕典孤本,以做最后的报复。”
完颜漾道,“请陛下准我带赫连釉去劝导季笙,燕典若毁,是天下之憾。”
太渊帝允了,让慎独在后保护,“若是季笙执意毁典,就不留情面了。”
慎独明白,而被押着的赫连釉眼中赤红,一直挣扎。
直到…
“臣治家不严,请陛下治罪。”北相赫连琅看了一眼还活着的弟弟,心底大石已落,对太渊帝拜请。
上者并无怒气,“北相监察梁州十余年,肯为公忘私,大义灭亲…又何罪之有?”
赫连釉本以为监察他们的是皇帝派的细作或什么州府官员,没想到竟是他亲哥哥!
他们所有的举动,所有…都被呈报在御案之上。
却还是孤注一掷选了今天这条路,太渊帝明知有陷阱,却偏偏要来……根本从来没把他们放在眼中过。
“哥,你就算成了太渊朝的官员,也不用这样卑躬屈膝!”
“他让你监视自己的弟弟,你一样样照办,你的血性都哪里去了!”
赫连琅还未起身,只对他呵斥,“闭嘴!”
“陛下开恩,让自家人看着你,你还挑剔起来了?!”
他一直知道,这都是季笙害的。
这又是季笙的报复,季笙何止报复燕圣?他还要报复前元所有人!
包括赫连釉。
这等蛇蝎,也只有赫连釉经年将之拥在怀中,时不时咬上一口,却因早被蛇毒麻痹,不仅不知疼痛,还颠倒错乱,是非不分了!
......
季笙没指望能刺杀皇亲成功,就更没想过太渊帝会亲自来。
他知道,这是自毁。
但是他又不知道,除了自毁,他还要在这都属于了仇敌的江山故土上,活些什么?
二十年,他已默然无言二十年,但也筹划二十年。
赫连釉以为他哪怕不放下,也不会再出手。
毕竟那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
但是连季笙自己都没想到,他已经无所谓性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他甚至仇恨那些投奔他的意欲复国之人,他们心志并不坚定,太渊稍有优待便会让他们轻易倒戈。
而心志坚定者又那般残忍,催他动手不成便自己行刺,倒在帝王仪仗的末尾,血溅在御林军的刀上,连皇帝的衣角都没见到。
只用那轻易付出的性命嘲讽又提醒他,这死去极快,不必在人世苦捱。
而你,季笙,为什么还在世上苟活了那么久呢?
“从前的宣和画院,已经成了燕圣的书院,再也不是从前。”
他凝望藏书阁里的,他拼死留存的陈帝亲笔…今日,他们都该一起去寻曾经的也唯一的主人了。
尔东书院才是旧日的画院,耳东为陈,陈国在他心中一直不灭。
里面有九清山的册剑宗室,却没有从前的画生,画生,都去了紫微城和朝阙了。
因为陈国的画生早已死去,活下来的不过是跟随学艺的弟子,并不会为亡陈而悲泣。
陈国为何而亡?
凶手不就是元与圣么?
可根源呢?根源在于圣国邺相的推糜十三策!
私奴明明就是圣国推波助澜毒害三册的,现在却成了圣国竭力禁绝之事,好似圣国有多正经正义……可笑!
他的国亡了,天下却统一了。
院长被追赠了陈国皇帝谥号,但当年把一国之主溺死在污损的颜料池中的人,没有受到丝毫惩处。
要粉饰太平,还粉饰得如此不经心。
堵他们的嘴,杀他们的人,又以利益相诱,糟蹋了身体再侮辱灵魂。
让所有亡臣都变节,让所有忠骨都折断。
当年带兵攻破陈国百芳城的,就是还是太子的朝闻皇帝。
他踏进百芳宫城的时候,还骑着马,拿着剑轻敲马鞍,然后看到他们陛下的尸身被抬来,剑尖挑起白布,随意施舍了谥号。
战胜者明明可以尽情侮辱,却偏偏施予假惺惺的虚名。
他的继任者,又用以怀柔之态,两代之间,就能将从前的尸山血海,战骨成灰尽数在世人记忆中抹去,换做而今盛世的安民之举,换做山呼万岁。
甚至比之从前圣国人所欢腾的口号,说的还更有几分真心。
被掠夺的人以为自己被施恩赐予。
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收下下民的一片爱国忠君之情。
共襄盛事,共享盛世。
藏书阁前围满了兵卒,等着一声令下便可破门。
完颜漾请季笙莫做后悔之举,“若是我舅爷爷活着,也会在这盛世做第一位画圣,凭自己才华再次名满天下,他不会为了复国执念,就烧毁足以传世的文藏啊!”
季笙道:“当年,陈国那般期望圣国如盟约所言,共同抗元……结果却是落得被背信弃义,分而食之的下场!”
“元国年年劫掠是盗匪之流,可恨如豺狼,而圣国三番四次戏耍暗害陈国,致使国力渐衰,割地喂元,断绝水路之权,圣国从中取利,利尽则举屠刀,更如蛇蝎,其心可诛!”
完颜漾:“……”
这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这便是兵部的人年末考核出题,也不会出陈国的题目啊!
“舅舅,”她看了一眼赫连釉,又见季笙目光不向着他,道,“那都是政治兵事,若是如此来论,那陈国是受册剑国主之托,他治国不力,以至于吴卫分裂而出,他也有罪。”
“那册剑尚且还是燕国属国,如今的陛下也是燕国的血脉,他确实应当为天下主,怎么也轮不到陈国来置喙吧。”
赫连釉无言,只紧紧盯着阁上的季笙,见他似乎不愿再谈,心有死志一般…赫连釉忙对完颜漾命道:“闭嘴。”
完颜漾:“……”
待会儿事情完了她一定要大舅舅狠狠罚他!
现今若不是陛下仁慈,季笙和他早就被箭射成一对刺猬了!
要不是因为他们前元四大王家族同气连枝,势力盘根错节,你以为陛下会特地留着你和季笙命啊?那都是做给我们看的……
慎独陪在她身后,对她轻声道,“若是要保此人,也容易,将之射下来,应当死不了。”
“就是腿废了,也正好能不乱来。”
完颜漾思考片刻,对只对她说了一句“闭嘴”对季笙一句都不敢劝的赫连釉道,“那就这么办吧。”
“舅舅,我把他抓下来给你,你往后可要看好他。”
赫连釉睁大眼眸,而慎独已经命人拉弓。
完颜漾站到赫连琅身前,默然注视着藏书阁上的人影。
“等会儿,”元慕搀着他娘过来,元太后穿着颜色清淡的寻常衣裳,摘了头上的幂篱。
她仰头看藏书阁上的人,“季笙,你就是一个丹青手,画画给人看的,你学什么造反,那根本不是你想要的。”
元慕微惊,“娘又能说出话了?”
“陈国早就亡了,你早就接受了,你只是不愿意待在元国,又甩不掉赫连釉,还又离不开他而已。”
元慕震惊,但又登时想起从前阙罗看的一本《瓷下玉》。
瓷下之玉是釉。
是陈国瓷器的釉,长在了北国里
那本,好像也是他娘写的话本。
原来原型就在这儿啊……
等回去就和阙罗说去!
元太后没管元慕,只继续道,“二十年,便是父丧母丧加国丧,都该过去了。”
“我们都不年轻了。”
“远去的时代终将被掩埋,历史之中没有对错,只有后来,只有未来。”
“你永远无法回望到当初,你所能做的,只能是尽力描摹它,留存它。”
元太后见他似乎松动,道,“你下来,你不是想知道那幅《北国卷》去哪儿了么?”
“下来,我们也二十年没见,叙叙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