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像是天漏了一般。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诊所老旧的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乱响，连成了一片混沌的白噪音。路灯昏黄的光线穿透雨幕，在潮湿的窗玻璃上扭曲、晕开，将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怪陆离的油画。陈默坐在问诊台后，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实用临床医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他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那一片滂沱，雨水仿佛不仅冲刷着街道，也在冲刷着他内心某些沉寂已久的东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这条位于城市边缘的老街早已陷入沉睡，除了雨声，万籁俱寂。他的“安心诊所”是这条街上最后一点亮光，像茫茫黑海中一座孤零零的灯塔，温暖，却也孤独。他喜欢这种孤独。至少，这比过去的喧嚣要好得多。就在他准备合上书，结束这无所事事的一天时，一阵异样的声音穿透了密集的雨声，钻进他的耳朵。那不是风雨敲打门窗的声音，也不是树枝刮擦的声音。那是一种……沉重、拖沓、伴随着剧烈喘息和痛苦压抑的呻吟声，正由远及近，艰难地朝着诊所门口挪动。陈默的背脊瞬间挺直了。一种久违的、如同野兽般的警觉，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四肢百骸。他放下书，动作看似平稳，但微微绷紧的指关节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在那扇略显单薄的玻璃门上。“咚……咚……咚……”不是敲门，更像是用身体撞击门板的声音，虚弱，却又带着一种绝望的执拗。陈默站起身，没有立刻开门。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透过门帘的缝隙向外看去。门外，一个人影几乎瘫倒在雨水中。那是一个男人，浑身湿透，深色的衣物紧贴在身上，更显得身形狼狈。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被雨水黏在额角和脸颊，看不清面容。他的一只手死死捂着小腹的位置，指缝间，有深色的液体不断渗出，迅速被雨水稀释，在脚下晕开一小片淡红，又旋即被更大的水流冲走。血腥味。即使隔着一扇门，陈默那经过千锤百炼的嗅觉，依然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丝若有若无，却绝不容错辨的铁锈气息。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是意外？还是斗殴？这条街的治安虽然不算顶好，但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发生恶性事件，也实属罕见。门外的人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撞击声停了下来，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倒。陈默不再犹豫。无论来者何人，何种缘由，他首先是一名医生。他猛地拉开了诊所的门。“吱呀——”一声，风雨声瞬间放大，冰冷的、带着湿土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那人随着开门的力量，上半身直接倒了进来，重重摔在诊所门口干净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救……救我……”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陈默蹲下身，动作专业而迅速地将人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用力将他拖进了诊所，反脚踢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他顾不上沾染在白大褂上的泥水和血污，将伤者平放在简易的治疗床上。直到这时，在诊所明亮的灯光下，陈默才真正看清这个不速之客的模样。这是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男人，面容憔悴，皱纹深刻，像是被岁月和苦难精心雕刻过。他的嘴唇因失血和寒冷而呈现出青紫色，此刻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然而，最让陈默心头一凛的，是男人的眼睛。那是一双与他年龄和虚弱状态极不相称的眼睛。尽管充满了痛苦和疲惫，但在那浑浊的眼球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一种混合着恐惧、急切，以及某种……托付般决绝的神采。这双眼睛，让陈默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他经常见到拥有这种眼神的人——那是在生死线上挣扎，背负着巨大秘密的人。“别说话，我先帮你处理伤口。”陈默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熟练地拿起剪刀，剪开了男人小腹处浸透血水的衣物。伤口暴露出来——一道长约十厘米的锐器伤，切口整齐，很深，仍在汩汩地向外冒血。这不是普通的意外伤，这是……刀伤，而且出手的人又快又狠。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多问，迅速开启无菌灯，戴上手套，拿出清创包、缝合针线、止血剂和麻醉针。他的动作快得惊人，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利落，没有丝毫冗余，仿佛经过千百次重复，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消毒、探查、止血、缝合……他的神情专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的手稳如磐石。伤者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默的脸，那眼神中的急切越来越浓。当陈默开始为他包扎时，他仿佛知道自己时间不多，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颤抖着伸向自己内衣口袋。陈默警惕地停顿了一下。男人没有做出任何具有威胁性的动作，他只是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塞到了陈默的手中。触手一片冰凉、坚硬，带着男人的体温和未干的雨水。陈默低头看去。那是一把匕首。非常古老，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匕首。长度不足一尺，刀鞘是某种不知名的暗色木材制成，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上面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刀柄也是木质的，缠着陈旧褪色的皮绳，看起来更像是一件古董店里的工艺品，或者某个偏远部落的祭祀用品。“藏……藏好……他们……会来找……”男人的声音如同游丝，断断续续，他的眼神死死锁定陈默，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恳求与警告，“交给……‘信天翁’……绝不能……落到‘他们’手里……”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像是破旧的风箱在做最后的挣扎。“谁？他们是谁？信天翁又是谁？”陈默俯下身，急切地追问。但男人已经无法回答了。他眼中的光彩正在急速流逝，那最后一点执念仿佛也随之消散。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最终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微弱的脉搏显示他还活着。诊所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依旧狂暴的雨声，以及陈默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他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古朴的匕首。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到心脏，带来一种刺骨的寒意。他低头，仔细端详着这把用生命换来的凶器。终于，他在刀鞘靠近吞口处，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刻痕。那不是一个文字，也不是任何他已知的符号。它更像是一个抽象的图案——一个被一道闪电状线条贯穿的、残缺的圆环，线条古朴而扭曲，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和古老气息。这个符号，他从未见过。但不知为何，当他的指尖拂过那个刻痕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心悸感攫住了他。仿佛有什么沉睡已久的东西，被这把意外出现的匕首，和这个垂死之人的到来，猛然惊醒了。雨还在下，疯狂地敲打着窗户，仿佛要摧毁一切，又仿佛在掩盖着什么。陈默看着治疗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又看了看手中这把沉甸甸的、带着不祥气息的匕首，他知道，他竭力维持的平静生活，从这一刻起，已经被彻底打破了。门外是无边的黑夜和暴雨，而某种未知的危险，正沿着这条被雨水淹没的街道，悄无声息地向他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