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整个乌镇都浸泡在一种湿漉漉的、带着青苔和朽木气息的氤氲里。我回到这座阔别多年的外婆家,处理她身后的事务。老宅阴冷而空旷,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只有檐角滴答的雨水,在诉说着无声的流逝。
在整理外婆卧室那个带着巨大铜镜的梳妆台时,我在最底层的抽屉深处,摸到了一个用褪色锦缎包裹的长条物件。入手微沉,带着木质的温润和岁月的凉意。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把紫檀木梳。
梳子样式古朴,梳背上用极细的银丝,镶嵌出一幅精致的《鸳鸯戏水图》。那鸳鸯栩栩如生,羽毛纤毫毕现,依偎缠绵,仿佛能听到它们耳畔的私语。木色深沉油亮,显然是被人常年摩挲使用。然而,就在那对鸳鸯的下方,梳脊的正中,却有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破坏了整体的完美。
我拿着梳子,走到那面边缘已经泛出霉点的铜镜前,下意识地梳理了一下自己被雨气濡湿的头发。梳齿划过发丝,异常顺滑,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抚心神的凉意。镜中的我,眉眼间似乎也因这份顺滑而柔和了几分。
“囡囡,” 邻居阿婆来送些自家做的青团,看见我手中的梳子,昏花的老眼骤然收缩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惧,“这……这梳子,你从哪里找到的?”
“在外婆的抽屉里。” 我有些诧异于她的反应,“阿婆,这梳子怎么了?”
阿婆快步上前,几乎是抢一般从我手中拿过梳子,用那块褪色的锦缎重新包好,语气急促而严厉:“这梳子不吉利!是你外婆年轻时的物件,跟她那个……那个没过门的相公有关。那人后来……唉,反正这梳子沾了怨气,用不得!快收起来,找个日子,送到镇外那座断桥边,扔进河里去吧!”
没等我再问,阿婆便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离开了,留下满腹疑窦的我。
外婆没过门的相公?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再次打开锦缎,仔细端详那把梳子。紫檀依旧温润,银丝依旧闪亮,那对鸳鸯依旧缠绵。除了那道细痕,它看起来如此完美,怎么会沾上怨气?
夜晚,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古老的瓦片,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我独自睡在老宅外婆曾经的雕花木床上,辗转难眠。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和潮湿衣物混合的气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冷香。
不知过了多久,在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那声音飘飘忽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这房间里。
“青妹……青妹……”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温柔,却带着一种化不开的忧郁和……急切。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怦怦直跳。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屋内陈旧的摆设,影子被拉长,扭曲,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是梦吗?还是老宅隔音不好,听到了邻居的梦呓?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雨声,万籁俱寂。
然而,那冰冷的幽香,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第二天,我带着梳子,去了镇上最老的茶馆,找到了一位据说知晓镇上无数往事的老先生。当我拿出那把用锦缎包裹的梳子时,老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仔细端详了许久,然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把‘鸳鸯梳’啊……是当年镇上手艺最好的银匠阿阮,给他未过门的媳妇,也就是你外婆,打的定情信物。” 老先生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将我的思绪带回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两人本是青梅竹马,感情极深。可就在成亲前一个月,阿阮为了给你外婆一个惊喜,连夜赶工打造一对配套的簪子,不慎打翻了油灯,工坊起了大火……等人发现时,已经晚了。阿阮没能救出来,只留下了这把刚刚完成的梳子。”
“你外婆当时就昏死了过去,醒来后,抱着这把梳子哭了三天三夜。后来,她终身未嫁。这梳子,她也一直带在身边,谁劝也不肯丢。有人说,阿阮的魂儿,就附在这梳子上,舍不得走哩……”
我听得心头沉重,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悲痛欲绝的少女,和葬身火海的年轻银匠。原来,那道裂痕,或许就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印记?
“那……为什么阿婆说它不吉利,要扔掉?” 我问。
老先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压低了声音:“因为……有人晚上路过你外婆的老宅,曾听到过里面有说话声,像是一男一女在低声细语。还有人说,曾在月夜里,看到你外婆房间的铜镜前,映出的……不止她一个人的影子……”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锦缎包裹。
回到老宅,看着那把梳子,我的心情截然不同了。它不再仅仅是一件精美的古董,更承载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与悲剧。外婆终身珍藏它,是否也因为,她真的能感觉到阿阮公的存在?
当晚,鬼使神差地,我再次拿出了那把梳子。我没有用它梳头,只是放在手心,感受着那微凉的温度和木质细腻的纹理。
“阿阮公……” 我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是你吗?你……还在陪着外婆吗?”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窗外的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
我苦笑一下,觉得自己有点傻。正要将梳子收起来,忽然,我的目光定格在了梳子旁边,那面古老的铜镜上。
镜子里,映出我拿着梳子的身影,以及我身后空旷的卧室。
但是……在我的身影旁边,铜镜那略显模糊、泛着黄晕的镜面上,似乎……多了一抹极其淡薄的、穿着旧式长衫的……朦胧轮廓!
那轮廓就静静地站在“我”的身边,微微低着头,仿佛也在凝视着我手中的梳子!
我浑身汗毛瞬间倒竖,猛地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空气里那丝冰冷的幽香,似乎浓郁了一瞬。
再看向镜子,那模糊的轮廓也消失了。
心脏狂跳不止,冷汗浸湿了后背。不是幻觉!刚才镜子里,确实有“东西”!
就在这时,那把静静躺在我手中的紫檀木梳,突然……动了一下!
不是被我的手带动,而是它自身,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了!
紧接着,那若有若无的、带着忧郁的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得仿佛就在我的耳畔:
“青妹……梳头……”
“你说过……要我为你……梳一辈子头的……”
“帮我……完成它……”
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思念和一种令人心碎的乞求。
我吓得几乎将梳子扔出去,但一种混合着恐惧、怜悯和难以言喻好奇的复杂情绪,让我僵在了原地。
“我……我不是青妹……” 我颤抖着声音,对着空气说道。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响起来,带着一丝固执:
“梳子……在你手里……”
“求你……帮我……”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随着他的话语,我感觉到手中的梳子变得异常冰冷,那股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几乎要冻结我的血液。更可怕的是,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
那梳子,或者说附着在梳子上的“他”,想要操控我的手,用这把梳子,为我梳头!
“不!放开我!” 我惊恐地挣扎,想要甩脱梳子,但它就像粘在了我手上一样!那股无形的力量虽然不强,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念!
我的手臂被迫抬起,梳齿缓缓靠近我的头发。冰冷的触感碰到头皮,激起一阵战栗。
镜子里,我的脸色惨白,眼神充满了恐惧。而在我的身影旁边,那个穿着长衫的模糊轮廓,再次出现了!他比刚才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看不清面容,但能看出是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身形。他微微抬起手,动作与我被迫抬起的手臂……完全同步!
是他在模仿我?还是……他在透过我的手,完成他未竟的愿望?!
“青妹……你看……多好看……” 耳边的声音变得温柔而迷醉,仿佛真的在为他心爱的人梳妆。
我绝望地看着镜中那诡异的景象,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无形的执念操控,感受着梳齿划过头发的冰冷触感。那不是梳理,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跨越生死的、病态的依恋!
“阿阮公!你醒醒!外婆已经走了!青妹已经不在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泪水不知何时滑落脸颊,“她去找你了!你放开我!”
我的哭喊声仿佛起到了作用。耳边的温柔低语戛然而止。手臂上那股操控的力量也瞬间消失,梳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木地板上。
镜子里,那个模糊的长衫轮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痛苦、仿佛灵魂被撕裂般的悠长叹息:
“走了……都走了……”
“为什么……不等我……”
“梳子……断了……缘也断了……”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随后,轮廓如同青烟一般,缓缓消散在铜镜深处。
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地板上的紫檀木梳,以及空气中那缕即将散尽的、冰冷的幽香。
我瘫坐在地上,久久无法动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拿着那把紫檀木梳,来到了镇外那座古老的、据说正是当年阿阮公工坊旧址附近的断桥边。河水在晨雾中静静流淌,带着乌镇千百年的秘密,奔向远方。
我将梳子从锦缎中取出,最后看了一眼那对缠绵的鸳鸯和那道刺目的裂痕。
“阿阮公,” 我轻声说,“去找外婆吧。她等了你一辈子。”
说完,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梳子抛向了河心。
梳子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无声地没入墨绿色的河水之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仿佛它,以及它所承载的那段悲伤而执着的魂灵,终于回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地方。
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只是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个雨夜,是否还会有另一个敏感的灵魂,在乌镇的某座老宅里,听到那一声跨越时空的、忧郁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