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整理外婆遗物时，在一个散发着樟木和岁月气息的旧木匣底层，发现了它。
那是一方尚未完成的绣品，绷在一个略显沉重的老旧绣架上。底布是上好的月白色苏锦，细腻光滑。上面，用无数色彩绚烂、细如发丝的丝线，绣着一幅《百鸟朝凤》图。已完成的部分，凤凰展翅，姿态雍容，尾羽华丽如燃烧的霞光，周围百鸟形态各异，或栖或飞，栩栩如生。那针法之精妙，配色之和谐，仿佛将天地间的灵秀都汇聚在了这方寸之间。
我几乎一瞬间就被迷住了。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那光滑的丝线，触感微凉，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外婆是镇上出了名的绣娘，可我从未见过她完成这幅作品，也从未听她提起。
木匣里，还有一小捆用红丝线系着的、颜色同样鲜亮的绣线，以及几根细如麦芒的银针。针尖在从窗户透进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点冷冽的光。
母亲看到我拿着绣架，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走过来，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小韵，这个……还是收起来吧。外婆走得突然，这东西……不吉利。”
“不吉利？”我疑惑地抬头，“妈，你看这凤凰绣得多好！外婆没做完，太可惜了。我想接着绣完它，也算是个念想。”
母亲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眼神里带着我看不懂的忧虑：“有些东西，留个念想就好，未必非要圆满。你……唉，随你吧。只是记住，绣的时候……心要静，别胡思乱想。还有，晚上别绣太晚。”
我并未将母亲的警告太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着如何继承外婆的手艺，将这幅绝美的《百鸟朝凤》完成。我将绣架小心地摆放在自己卧室靠窗的书桌上，那里光线最好。
起初的几天，一切正常。我对照着已完成的部分，仔细揣摩外婆的针法，小心翼翼地落针。过程很顺利，甚至可以说过于顺利了。丝线穿过锦缎的感觉异常顺滑，仿佛它们本身就渴望被编织进这幅华美的图景中。我沉浸在创作的愉悦里，常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然而，诡异的变化，在我接手绣品大约一周后，开始悄然显现。
那是一个深夜，我为了赶一只翠鸟的羽毛，睡得迟了些。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光线昏黄。当我绣到翠鸟的眼睛时，需要一种极其浓郁的、近乎墨绿的碧色丝线。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外婆留下的那捆彩线，手指在其中翻找。
突然，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我“嘶”地吸了口气，缩回手一看，食指指腹被一根不知为何竖起的银针扎了一下，渗出一颗殷红的血珠。更奇怪的是，那血珠竟没有滴落，而是像被什么吸引了一样，迅速被旁边那根墨绿色的丝线“吸”了进去，瞬间消失不见！而那根丝线的颜色，仿佛也因此变得更加深邃、浓郁，甚至……带上了一丝妖异的光泽。
我愣住了，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安。是错觉吗？
我甩甩头，定睛再看，那根丝线静静地躺在那里，并无异样。或许只是角度问题，加上熬夜眼花了。我这样安慰自己，但心底那点不安的种子已经埋下。
我用那根墨绿色的丝线绣完了翠鸟的眼睛。完成的那一刻，台灯的光线似乎恍惚了一下。我仿佛看到，绣品上那只翠鸟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那墨绿的色泽，在灯光下幽深得像两口古井，正冷冷地“看”着我！
我猛地一惊，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再定睛看去，翠鸟依旧安静地栖在枝头，眼珠只是两团精致的绣线。
是心理作用吗？还是……真的太累了？
我不敢再绣下去，匆匆收拾好，关灯睡觉。那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总感觉有一双冰冷的、墨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第二天，我将这诡异的经历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绣了！小韵，听妈的话，把那东西收起来，永远别再碰它！”
“为什么？妈，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追问。
母亲的眼神躲闪着，嘴唇哆嗦了半晌，才艰难地说道：“你外婆……她走之前那段时间，变得很古怪……她总是一个人对着那绣架自言自语，有时哭，有时笑……她说……她说那凤凰在跟她说话，那些鸟……都是活的！她还说……等她绣完了，她就能……就能‘进去’……”
“进去？” 我心头一跳，“进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不知道！” 母亲痛苦地摇着头，“反正那东西邪性！你外婆可能就是被它……唉！收起来吧，算妈求你了！”
看着母亲惊恐而恳切的眼神，我动摇了。那天，我没有再碰那绣架。
可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只要一空闲下来，我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桌上那覆盖着白布的绣架。那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像有着某种魔力，在我脑海中盘旋，呼唤着我前去将它完成。尤其是那只仅绣了一半翅膀的孔雀，空白的部分在我眼里显得如此刺眼，如此不完美。
几天后，一个阴雨的午后，父母都不在家。家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那种想要刺绣的冲动再次涌了上来，强烈得无法抗拒。
“就绣一点点……把孔雀的这根羽毛绣完就好……” 我像着了魔一样，对自己说着，一步步走向书桌，掀开了白布。
丝线入手，那股熟悉的、近乎愉悦的顺畅感再次流淌在指尖。我很快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母亲的警告，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当我将最后一针穿过锦缎，打上结，剪断丝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充盈了我的胸膛。孔雀那片华丽的羽毛终于完成了，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和翠绿交织的光泽，美得惊心动魄。
我长长舒了口气，准备起身开灯。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绣品上那只最早完成的、有着墨绿眼睛的翠鸟。
它的眼睛……好像在动！
不！不是好像！我清晰地看到，那墨绿色的眼珠，骨碌一下，转向了我！眼神冰冷，带着一种审视和……嘲弄！
“啊！” 我短促地惊叫一声，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几乎在同一时间，绣品上的其他鸟雀，仿佛都活了过来！
那只刚绣完羽毛的孔雀，优雅地（在绣品上！）展开了它华丽的尾屏，上面的“眼斑”如同无数只真正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旁边的黄鹂歪了歪头，尖喙开合，似乎想要鸣叫；一只喜鹊甚至扑扇了一下翅膀（尽管它被绣在锦缎上！），带动了周围丝线的微微颤动！
整幅《百鸟朝凤》图，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微缩的、活着的鸟类世界！而它们，都在“看”着我！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只位于中央、原本仪态万方的凤凰，它那用金线绣就的、原本温和慈悲的眼睛，此刻也缓缓地转向了我。那眼神不再雍容，而是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威严，仿佛我是它羽翼下的一只渺小虫豸！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浑身汗毛倒竖，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是刺绣！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想逃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那声音非男非女，带着无数鸟类鸣叫的混响，空灵而诡异：
“来……继续……”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
“用你的线……绣完它……”
“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伴随着这声音，我看到绣架上那捆外婆留下的彩线，开始自己动了起来！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细蛇，从线捆中游弋而出，悬浮在半空中，色彩斑斓，却散发着死亡般的气息。其中一根猩红色的丝线，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地、朝着我僵直的手指飘来！
它想让我继续绣！它想让我用这些诡异的丝线，完成这幅吞噬灵魂的绣品！
“不！！” 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猛地向后倒退，撞在了墙壁上。
疼痛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看着那悬浮的丝线和绣品上那些“活着”的鸟雀，巨大的恐惧化为了求生的本能。
我不能完成它！绝对不行！
我跌跌撞撞地冲上前，不顾那脑海中的诱惑和威胁，一把抓起绣架，想要将它砸烂，将那诡异的绣品撕碎！
然而，我的手在触碰到绣架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强大的意念如同电流般猛地窜入我的身体！我的手臂顿时僵住，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绣品上那只凤凰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那冰冷的威严中，似乎还带上了一丝……讥讽。
它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血脉……已连……”
“你……逃不掉……”
“完成……或者……取代……”
取代？取代什么？我猛地想起外婆晚年对着绣架自言自语的样子，想起母亲说的“进去”，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外婆的灵魂，是不是已经被这东西……困住了？！或者……被“取代”了？！
而那根曾经吸收了我鲜血的墨绿色丝线，就是我与这邪物之间的“血脉连接”！
极致的恐惧让我几乎崩溃。我看着书桌上那美轮美奂却又无比恐怖的《百鸟朝凤》，看着那些仿佛随时会破绢而出的鸟雀，看着那悬浮在空中、蠢蠢欲动的妖异丝线……
我知道，我惹上了一个远超想象的、可怕的东西。
我没有能力毁灭它。至少现在没有。
最终，我像母亲叮嘱的那样，用一块厚厚的、不透光的黑布，将那绣架层层包裹，颤抖着将它塞进了衣柜最深的角落，又在外面堆满了沉重的杂物。
我甚至能感觉到，在被黑布覆盖的前一刻，那凤凰冰冷的目光，依旧穿透一切，烙印在我的背上。
从此，我不敢再独自在卧室久待，尤其害怕夜晚的来临。我总感觉，在那厚厚的黑布之下，那些丝线仍在无声地生长、缠绕，那些鸟雀仍在窃窃私语，那只凤凰，仍在等待着。
等待着下一个心怀抱负、手指灵巧的“绣娘”，用她的精血和灵魂，为它点亮最后一片空白，然后……彻底融入那幅永恒的、华丽的囚笼。
而我，就是它选中的下一个。
那根墨绿色的丝线，如同一个无形的烙印，将我和它牢牢绑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能抵抗多久。也许在某一个意志薄弱的瞬间，我就会再次被那难以抗拒的“完美”所诱惑，走向书桌，拿起针线……
然后，成为这幅《百鸟朝凤》图中，又一缕被禁锢的……绣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