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锦云班”不大,勉强在南北水陆码头上混口饭吃。班主姓胡,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皮耷拉着,看人时却总透着一股子算计的光。班子里最能叫座的,是大师兄杨玉楼,专攻旦角,一手《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唱得是缠绵悱恻,倾倒众生。
而我,是班里最小的跟包,负责伺候玉楼师兄,也负责看管他那口从不离身的、沉甸甸的戏箱。
那口箱子是紫檀木的,边角包着泛白的黄铜,锁扣已经有些松动,透着一股年深日久的陈腐气。玉楼师兄从不让人碰它,尤其是里面那个用锦缎包裹的、装着他“头面”和最重要行头的小匣子。每次开箱,他都屏退左右,自己小心翼翼地将那匣子请出来,那神态,不像是在取一件物品,倒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而隐秘的仪式。
“小豆子,”他偶尔会一边对镜描摹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眼,一边用那尚未上妆、略显沙哑的嗓音对我说,“咱们唱戏的,脸上画的是油彩,身上披的是行头,可魂儿,得住在戏里。尤其是这旦角,一不小心,就容易……招惹东西。”
他描眉的手会微微一顿,镜子里那双原本平静的眸子,会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恐惧,随即又被浓重的油彩覆盖。
“招惹什么?”我曾大着胆子问。
他却不答,只是幽幽叹口气,那叹息里带着胭脂水粉也掩不住的疲惫:“记住,子时过后,莫要对镜梳妆。卸妆的水,要及时泼掉,不能留着过夜。还有……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班里的规矩,后台的镜子,不能全蒙上。”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当是角儿们的怪癖。直到那次,我们在一个叫黑石镇的地方唱连台本戏《白蛇传》。
玉楼师兄的“白素贞”自然是压轴。那天晚上,他状态奇佳,唱到“断桥”一折,哀婉凄绝,台下叫好声几乎掀翻了戏棚的顶。连班主胡老板都在后台搓着手,咧着嘴笑:“好!好!玉楼今晚这是通了神了!”
然而,就在最后一折“合钵”之前,短暂的幕间休息时,出事了。
玉楼师兄回到后台的单间(班主特意给他腾出的小地方),准备换妆发,上演被法海收入金钵,与许仙生死诀别的重头戏。我照例给他打来热水,准备好卸妆的棉帕和新的油彩。
他坐在镜前,望着镜中那个眉眼精致、却难掩憔悴的“白素贞”,突然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不对……”他喃喃自语,手指颤抖地抚上自己的脸颊,“这……这妆是谁给我补的?”
我凑过去一看,也愣住了。玉楼师兄脸上的妆,似乎比刚才下台时……更加浓艳了!尤其是那双眉,斜飞入鬓,带着一股凌厉的妖气;唇上的胭脂,也红得过分,像是刚刚浸过血。可明明他下台后,还没开始补妆啊!
“师兄,没人动过啊……”我小声说。
“不对!”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小豆子,你闻到了吗?”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除了熟悉的脂粉香和汗味,确实隐隐约约,多了一丝……极其淡的、冰冷的腥气,像是河底淤泥的味道。
玉楼师兄的眼神变得惊恐万状,他猛地起身,想去拿卸妆的棉帕,却打翻了水盆。“哐当”一声,热水泼了一地,蒸汽氤氲中,他那张浓艳到诡异的脸,在镜子里扭曲着,竟有了一分不属于白素贞,也不属于他杨玉楼的狰狞。
外面的锣鼓点儿已经催了起来,胡班主在门外焦急地喊着:“玉楼!好了没有!该上了!”
玉楼师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最后,他像是认命了一般,深深地、绝望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然后用颤抖的手,拿起那顶象征着白蛇身份的白绒球“观音兜”,戴在了头上。
“师兄……”我担心地看着他。
他推开我,踉踉跄跄地掀帘上了台。
那晚的“合钵”,成了我永生难忘的梦魇。
台上的玉楼师兄,动作变得异常僵硬,又时而爆发出一种不属于人类的柔韧与狠厉。他的唱腔,不再是单纯的哀婉,而是夹杂着一种尖锐的、如同蛇类嘶鸣般的尾音。在与“法海”对战时,他的水袖甩出,带着一股凌厉的阴风,竟将对手演员逼得连连后退,脸上露出了真实的恐惧。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透过浓重的油彩,我看到的不是白素贞的痛苦与不甘,而是一种冰冷的、怨毒的、属于猎食者的光芒。他看向“许仙”时,不再有爱恋,只有一种仿佛要将其吞噬入腹的贪婪。
台下原本喧闹的叫好声,渐渐低了下去,一种莫名的寒意笼罩了整个戏棚。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当戏文进行到白素贞被金钵罩住,现出原形时,玉楼师兄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啸,整个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体内挣脱出来!
也就在那一刻,后台那面最大的水银镜子,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从中间裂开了一道蜿蜒的缝隙!
戏,终于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
幕布落下,玉楼师兄直接瘫倒在了台上,不省人事。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回后台。他浑身冰冷,脸色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胡班主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掐着他的人中,一边催促我去请镇上的大夫。
混乱中,我瞥见玉楼师兄那口紫檀戏箱的锁扣,不知何时,竟然自己弹开了!里面那个从不离身的锦缎匣子,也露出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浓郁的、冰冷的腥气,从里面散发出来。
大夫来了,诊了半晌,只是摇头,说脉象紊乱,邪气入体,他无能为力。
胡班主急得团团转,最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快!快去请镇东头的米婆!她懂这些!”
米婆是个干瘦矮小的老太太,眼睛却亮得吓人。她被人请来,一进后台,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她不用人指引,径直走到那口打开的戏箱前,盯着那锦缎匣子,脸色凝重。
“造孽啊……”她喃喃道,然后转向胡班主,“这东西,你们从哪儿得来的?”
胡班主支支吾吾,最后在米婆锐利的目光下,才说了实话。原来,这匣子里的头面和那件最重要的白蛇行头,并非班子里原有,而是几年前,玉楼师兄在一个破败的古戏楼后台的废墟里“捡”到的。当时只觉得做工精美,古意盎然,如获至宝。
“捡?”米婆冷笑一声,“怕是它找上了他吧!”
她让人撬开那匣子(玉楼师兄一直紧锁着)。里面,哪是什么精美的头面!那顶点翠头冠,翠羽黯淡无光,边缘沾染着黑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污渍!那支衔珠凤钗,珠子浑浊不堪,透着死气!最骇人的是那件白缎绣金鳞的戏服,上面用几乎看不见的同色丝线,绣满了扭曲的、如同符咒般的纹路,凑近了闻,那股冰冷的腥气正是从中散发出来的!
“这是‘妖伶’的东西!”米婆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唱戏唱通了灵,却走了邪路,死后怨念不散,就附在这些她最看重的行头上!它在找替身!找一副好嗓子,好身段,继续唱下去,直到……完全取代他!”
所有人都吓傻了。后台一片死寂,只有昏迷的玉楼师兄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那怎么办?”胡班主声音发颤。
米婆叹了口气:“冤有头,债有主。它缠上他,是因为他动了它的东西,用了它的妆,唱了它的魂。如今之计,只能试着……送走它。”
她让人准备法事所需的东西:黑狗血,糯米,朱砂,还有大量的元宝香烛。她指挥我们在后台中央清理出一块空地,画上复杂的符咒,然后将那匣子里的头面戏服放在中间。
法事开始了。米婆摇着铃铛,念诵着晦涩的咒文,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起初,一切平静。但随着法事进行,那匣子里的头面,竟然开始微微震动起来!那件白缎戏服,也无风自动,袖摆轻轻飘拂,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穿着它!
米婆的咒文念得更急了,她将黑狗血混合朱砂,猛地泼向那堆行头!
“嗷——!”
一声尖锐到不似人类的惨叫,陡然在空气中炸响!不是从玉楼师兄嘴里发出,而是直接从那些行头上传出来的!
与此同时,后台所有的镜子,无论大小,无论蒙没蒙布,都开始剧烈地抖动,发出“嗡嗡”的共鸣声!镜面上,浮现出无数扭曲的、苍白的女人面孔,她们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嘶嚎!
“按住他!”米婆朝我们吼道。
我们这才发现,昏迷的玉楼师兄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但那眼神,完全不是他!那是一种充满了怨毒、疯狂和古老欲望的眼神!他力大无穷,猛地挣脱了按住他的人,朝着那堆正在燃烧的行头扑去,嘴里发出和刚才一样尖锐的惨叫:“我的!那是我的!”
我们四五个人一起上,才勉强将他制住。他在地上挣扎,嘶吼,面容扭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米婆将最后一道符纸投入火中,火焰猛地窜起老高,颜色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那些头面戏服在火焰中疯狂扭动,发出“噼啪”的爆响和更凄厉的惨嚎。
渐渐地,惨嚎声弱了下去,火焰恢复了正常的颜色。镜子停止了震动,镜面上的鬼脸也消失了。
玉楼师兄猛地抽搐了一下,吐出一大口黑水,然后彻底昏死过去,脸色却慢慢恢复了点人色。
那堆邪门的行头,最终化为了灰烬。
玉楼师兄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他身体极度虚弱,嗓子也毁了,再也唱不了戏。对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只有一些模糊而恐怖的片段记忆。
“我看到她了……”他虚弱地对我说,眼神里还残留着恐惧,“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没有脚,飘在镜子里……她对着我笑,然后……然后就钻进了我的妆里……”
我们很快就离开了黑石镇,锦云班也从此一蹶不振,没多久就散了。
我离开了戏班,找了份寻常的营生。但那段恐怖的经历,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有时夜深人静,我偶尔会对镜自照。看着镜中那张属于自己的、平凡的脸,我会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的心悸。
我总会想起玉楼师兄的话,想起那残留在戏服、头面,甚至空气中的浓重油彩和冰冷腥气。
戏台上的浓墨重彩,演绎着别人的悲欢离合。
可谁又能分得清,那厚厚的油彩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张不同的面孔?而当锣鼓歇息,曲终人散,那些卸不掉的“残妆”,是否还留在某些人的脸上,甚至……灵魂里?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子时过后,独自对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