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铭被关进了高度设防的看守所，单独囚禁，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司法程序和几乎注定的结局。远郊仓库的发现，那本记录详尽的犯罪日记，以及与其他悬案成功并案的铁证，编织成了一张他无法挣脱的巨网。媒体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将“调音师”连环杀人案的骇人细节公之于众，引发了社会持续的震惊与声讨。
然而，在刑侦队内部，破获大案的兴奋感并未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沉重与反思的复杂情绪。
陈景明坐在办公室里，窗外是雾港难得的晴朗天空。他面前的桌上，放着厚厚的结案报告初稿，旁边是那张写着“夜莺”的纸条的复印件。一切都结束了，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与赵铭那场关于“完美”的扭曲博弈，像一场持续了太久的高烧，如今烧退了，只留下虚弱和一片狼藉的思绪。
李振敲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有些怅然的表情。“陈顾问，张浩……今天凌晨，情况恶化，抢救无效，去世了。”
陈景明沉默了片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张浩的死，并不完全出乎意料。他手腕的伤口感染，加上长期精神崩溃和身体虚弱，最终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这个曾经才华横溢的钢琴师，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为他参与（即使是被操控）的罪行画上了休止符。他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他的结局充满了悲剧色彩。
“赵铭呢？有什么反应？”陈景明问。
“没有任何反应。”李振摇头，“律师告诉他张浩的死讯时，他就像听到天气预报一样平静，只是说了一句：‘一个失败的作品，早该被清理了。’”
陈景明感到一阵恶心。赵铭彻底沉浸在他那套扭曲的逻辑里，将人也视作可以随意评判和丢弃的“作品”。
几天后，陈景明最后一次提审赵铭。这更像是一种形式，也是为了给这个案子，给自己一个交代。
审讯室里，赵铭依旧穿着囚服，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平静，仿佛这里不是看守所，而是他的另一个“诊疗室”。
“所有证据都对你极其不利，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陈景明例行公事地问。
赵铭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优越感：“陈顾问，你在寻找忏悔吗？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从未怀疑过我行为的正确性。这个世界的艺术正在被庸俗化和商业化侵蚀，需要有人站出来，充当清道夫的角色。我只不过做了我认为必须做的事情。”
“用谋杀来充当清道夫？”
“必要时，是的。”赵铭坦然道，“历史上，每一次艺术的革新，都伴随着对旧有秩序的破坏。我只是将这个过程……具象化了而已。你们可以囚禁我的身体，但无法囚禁我的理念。也许很多年后，当人们回顾这段艺术史时，会理解我的贡献。”
陈景明看着他那张因偏执而显得异常坚定的脸，知道任何理性的对话都是徒劳。这个人已经将自己的疯狂升华成了一种扭曲的信仰。
“你挑选目标的标准，除了你认定的‘不纯’，还有什么？那本《G小调赋格》？”陈景明换了个问题，这是他个人想解开的最后一个结。
赵铭的眼中闪过一丝感兴趣的光芒，似乎很乐意解释他的“杰作”：“巴赫的音乐，是数学与神性的完美结合，是秩序的极致。《G小调赋格》更是其中的典范。我用它来测试，那些自称理解巴赫的人，是否真的能触及其中的逻辑与灵魂。艾伦不能，他只是在炫耀技巧。我在乐谱上标记的那个小节，是一个精妙的逻辑转折点，他从未真正理解。他不配演奏巴赫。”
原来如此。那乐谱上的圆圈，并非密码，而是一个审判的标记，一个赵铭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对艺术理解的傲慢宣判。
审讯没有再持续下去。陈景明知道，他无法从赵铭这里得到任何忏悔或人性的回归。他面对的，是一个彻底异化的灵魂。
离开看守所，阳光有些刺眼。陈景明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驱散胸腔里的压抑感。
随后的几周，是繁琐的案卷整理和司法程序移交。张浩的葬礼低调举行，陈景明让李振代表刑侦队送去了一束花。那个曾经充满音乐和掌声的人生，最终在寂静和争议中落幕。
林薇在案件彻底明朗后，终于从巨大的压力和嫌疑中解脱出来。她辞去了乐团的首席职位，决定出国深造。离开前，她约陈景明见了一面，感谢他最终查明真相，还她清白。她看起来成熟了许多，眼神里少了些锐利，多了些沉淀。
“陈警官，”她临走时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执着于那个位置，没有那么嫉妒艾伦，是不是就不会被赵铭注意到，也不会被卷入这一切……”
陈景明看着她，只是说：“向前看吧，你的音乐路还很长。”
夏晚晴的音乐会最终顺利举行，她的歌声依旧动人心魄。她在一次公开采访中，隐晦地感谢了警方的保护，并表示经历了这次事件，她更深刻地理解了艺术与生命的分量。
生活似乎逐渐回到了正轨。
一个周末的下午，陈景明难得没有去办公室。他一个人去了市立图书馆，在寂静的阅览室里，他找出了斯特拉文斯基的歌剧《夜莺》的唱片和剧本，戴上耳机，静静地聆听。
那只机械夜莺与真夜莺的故事，关于真诚、虚假与救赎。音乐流淌，他仿佛能理解一点点赵铭那扭曲比喻背后的偏执源头，但这理解，只让他更觉其悲哀与可怖。
从图书馆出来，黄昏已至。他沿着海边慢慢走着，看着潮水一次次涌上沙滩，又缓缓退去，留下短暂的痕迹，随即被新的浪潮抹平。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完美更是虚无的幻影。他追求的破案过程中的逻辑完美，赵铭追求的艺术纯粹性的完美，张浩追求的事业巅峰的完美，最终都导向了各自的困境与毁灭。
他的手机响了，是张队长打来的。
“景明，上面决定给你放个长假，带薪的。你这段时间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队里的事情暂时不用操心。”
陈景明没有拒绝。他确实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来重新校准自己内心的秩序。
他挂掉电话，继续沿着海岸线行走。远处的城市华灯初上，雾港依旧被淡淡的雾气笼罩，但今夜，那雾气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他知道，罪恶如同海潮，永不会彻底消失，总会再次涌来。下一个案件，下一个凶手，或许已经在某个角落酝酿。他可能还会遇到追求各种形式“完美”的疯子，还会陷入复杂的逻辑迷宫。
但此刻，他只想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他停下脚步，看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消失在海平面之下。黑暗降临，但灯塔的光芒，依旧在远处坚定地闪烁，指引着归航的船只。
他转身，向着有光的方向，慢慢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