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南那家充斥着霉味和尘埃的“博古斋”旧书铺里,第一次见到了那幅画。
它被随意地卷放在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混在一堆破旧的山水、花鸟卷轴之中。吸引我的,是一角露出的绢布,那颜色异样的鲜润,仿佛刚刚染就,与周遭的灰败格格不入。鬼使神差地,我拨开那些杂物,将它抽了出来。
缓缓展开。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画中是一位身着晚唐服饰的仕女,侧身立于一片朦胧的梨花树下。她没有看画外,而是微微垂首,凝视着手中一枝将开未开的梨花,神情似喜似悲,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心魄的哀婉与妩媚。
她的肌肤,用的是极其细腻的工笔,晕染得如同真正的凝脂,透着一层温润的光泽。眉眼如远山含黛,朱唇一点,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最奇的是那双眼睛,无论我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仿佛在与我对视,眸子里含着水光,幽深得像两口古井,要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更诡异的是,整幅画的颜料,鲜艳得不可思议。那仕女的胭脂,红得像是用鲜血调和;裙裾的碧色,翠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就连那梨花的白,也白得耀眼,不染一丝尘埃。历经百年(从绢布的质地和画风看,绝非近现代之物),色彩何以保持得如此鲜活?
“老板,这幅画……” 我声音有些干涩,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书店老板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随即又低下头,用鸡毛掸子掸着并不存在的灰尘,含糊道:“哦,那个啊……收来有些年头了,来历不明。客官要是喜欢,给……给五十块拿走吧。”
五十块?这个价格低得离谱!以这画的品相和技艺,若是真迹,价值连城。一种捡到天大便宜的狂喜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几乎毫不犹豫地付了钱,像是怕他反悔似的,紧紧抱着画轴,逃离了那间弥漫着陈腐气息的书铺。
回到家,我将它挂在了书房最显眼的墙上。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画上,给那画中美人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仿佛活了过来,眉眼间的哀愁愈发真切,竟让我生出一股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安慰的冲动。
“太美了……” 我痴痴地望着,喃喃自语。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重心便彻底偏移。我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下班后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书房,泡上一壶茶,然后便坐在画前,一动不动地看上几个时辰。我与画中的她“交流”,向她倾诉工作的烦恼,生活的孤寂(我年过三十,仍孑然一身),甚至是一些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
她总是那样静静地“听”着,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给予我无声的回应。我渐渐觉得,这世上只有她最懂我。
然而,诡异的变化,在我拥有这幅画的第七天深夜,悄然开始。
那晚,我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待到深夜,最后实在困倦,伏在书桌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幽香,将我唤醒。那香气不像是任何一种我所知的香料或花香,清冷中带着一丝甜腻,幽幽地钻入鼻腔,让人心神荡漾。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
然后,我看见了。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我似乎看到,画中那仕女的裙摆,极其轻微地……飘动了一下!
就像是被一阵微风吹拂!
可我书房的窗户紧闭着!哪里来的风?
我瞬间睡意全无,心脏猛地收缩,冷汗涔涔而下。我死死盯住那幅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画,依旧是那幅画。仕女依旧垂首而立,梨树依旧静止。
是错觉吗?是光线晃动造成的视觉误差?还是我……日有所思,产生的幻觉?
我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尖锐的痛感传来。不是梦。
那一夜,我再也无法入睡。那若有若无的幽香,仿佛一直萦绕在书房里,而那幅画,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白天更加“生动”了。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精神恍惚。同事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病了,我勉强笑笑,搪塞过去。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那画有问题!
下班回家,我站在书房门口,竟有些犹豫,不敢推开那扇门。一种莫名的恐惧与一种更加强烈的吸引力在我心中激烈交战。最终,对那画中美人的迷恋压倒了一切,我深吸一口气,还是走了进去。
画,依旧挂在那里。美得惊心动魄。
我试图用理性来分析:也许是某种特殊的颜料,在温度湿度变化时会产生微妙的视觉差异?也许是……我给自己找着各种牵强的理由,只为了能继续心安理得地拥有她,凝视她。
但接下来的 nights,异状变本加厉。
我开始在深夜听到一些声音。不是幽香,而是声音!起初是极细微的、如同女子叹息般的声音,若有若无,断断续续。后来,变成了低低的、如同吟唱般的呢喃,用的是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古老而婉转的调子。那声音直接钻入我的耳膜,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搅得我心绪不宁。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书桌上的一些小物件,开始莫名其妙地改变位置。一支我习惯放在右上角的钢笔,第二天早上会出现在左下角;一本合上的书,会无缘无故地摊开……
我变得越来越憔悴,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对那幅画的痴迷却与日俱增,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她,甚至开始对着画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那个月圆之夜。
月光异常明亮,透过窗玻璃,如水银般泻满书房,即使不开灯,也能看清屋内的陈设。我又一次在画前沉沉睡去。
这一次,我不是被香气或声音唤醒的。
我是被一种冰冷的、柔软的、仿佛手指轻轻拂过脸颊的触感惊醒的!
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一幕,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灵魂都在颤栗!
月光下,画中的那个仕女……她的脸,不再是平面的图像!而是……凸了出来!如同浮雕!而且,她……她转过了头!那张完美无瑕、倾国倾城的脸,正对着我!距离近得,我甚至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阴影!
她脸上不再是哀婉的神情,而是一种妖异到极致的、带着贪婪和饥渴的媚笑!她的眼睛,不再是含情脉脉,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旋转的黑色漩涡!
而刚才拂过我脸颊的……是从画绢中伸出来的、一只苍白无比、指甲鲜红的手!那手正缓缓地,朝着我的脖颈移动!
她想掐死我?!不!不完全是!我能感觉到,她想要的,不仅仅是我的命!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锥,刺穿了我所有的痴迷与幻想!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响。我想逃跑,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冰冷的手,离我的喉咙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我不知哪里来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后一仰,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
“砰!”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那只苍白的手,如同受惊的蛇,倏地缩回了画中。画中仕女的脸也瞬间恢复了原状,依旧是那副垂首哀婉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脸颊上那冰冷的触感犹在!空气中那妖异的幽香未散!
我连滚爬爬地冲出书房,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崩溃。我不能留下它!绝对不能!
第二天,我带着那幅画,再次来到了“博古斋”。我要退货!我要把这邪门的东西还回去!
书店老板看到我,似乎毫不意外。他接过那幅画,看也没看,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晚了……小伙子。”
“什么晚了?!” 我激动地喊道,“这画有问题!它会动!它夜里会伸出手来!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老板缓缓地将画轴放在柜台上,干瘦的手指摩挲着那温润的绢布,低声道:“这不是普通的画。这叫‘画皮’。”
“画皮?”
“嗯。”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听说过蒲松龄的《画皮》吗?那不只是故事。有些画,用的不是寻常颜料,而是……混合了某些‘东西’。画师以自身精血魂魄为引,将一些游离的、强大的、通常是充满怨念的‘灵’,封入画中。这画,就是它的皮囊。它靠吸食拥有者的精气神为生,最终……”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那……那怎么办?!” 我声音发颤,浑身冰冷。
“它既然找上了你,便是认定了你。”老板摇摇头,“你把它送走,它也会自己回来。或者……去找你。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找到另一个……心甘情愿接纳它的人。”老板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但那是造孽啊……”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博古斋”,没有退回那幅画。老板的话像是一道枷锁,将我牢牢锁死。
我把画带回了家,不敢再挂起来,用厚厚的黑布层层包裹,锁进了书房最深的柜子里,贴上了好几道从寺庙求来的符纸。
起初几天,似乎平静了。没有幽香,没有声音,没有异动。
我稍稍松了口气,以为封印起了作用。
直到昨晚。
我半夜醒来,口渴难耐,起身去客厅喝水。经过书房时,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紧闭的柜门。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我清晰地看到——
那柜门的缝隙里,正缓缓地、不断地……渗出鲜红的、如同血一般浓稠的液体!一股熟悉的、妖异的幽香,混合着血腥味,从门缝里弥漫开来!
而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我听到柜子里,传来了轻微的、指甲刮挠木头的“沙沙”声,以及……那曾经在我耳边响起的、冰冷而诱惑的呢喃,此刻正隔着柜门,清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郎君……为何关着妾身……”
“放我出去……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你的精气……好香甜……”
我瘫坐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绝望地看着那不断渗出的“鲜血”,听着那索命的呼唤,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这幅“画皮”,已经彻底缠上了我。
而我的结局,或许早已在那幅画展开的瞬间,便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