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嚣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持续不断地刺激着宋青敏感的神经。他站在公交站台下,午后的阳光穿过灰尘,在他脚下拉出斜长的影子。他双眼下浓重的黑眼圈,是持续失眠烙下的印记,像两块无法消退的淤青。三十岁的推理小说作家,此刻却像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连思考都变得艰涩无比。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嗡嗡声如同催命符。他木然地掏出,接听。
“小说写好了吗?”编辑杜峰的声音从听筒里冲出,带着不容置疑的焦躁。
“没动笔,还在想。”宋青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着喉咙。
“别人抑郁症照样写还能获奖,你小子抑郁症,居然一个字写不出。”
“他那是停药了,”宋青无力地辩解,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街景,“我这药不能停。”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压抑怒火,随即换了种诱惑的语气:“你还记得两个月前的女主播半裸坠楼案吗?”
“记得,那女主播好像叫什么桃子。”
“我找关系拿了她的尸检报告,”杜峰的声音压低,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说桃子整过容、卖过卵、代过孕还少了个肾。你就以这个为素材,快给我写!想想她生前遭遇了什么……”
整容、卖卵、代孕、卖肾……这几个冰冷的词语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在宋青本就脆弱的神经上。他感到一阵反胃。“这么惨怎么写?”
“加工一下!要快,读者们都在催你出新书!”杜峰不容置疑地下了最后通牒。
宋青含糊地应了一声,挂断电话。他疲惫地闭上眼,试图将那些血腥的词汇从脑海中驱逐。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
他偏过头,注意到身旁一直站着的那个女孩。她穿着简单的轻纱裙,风拂动她的发丝和裙摆,带着一种与这个灰扑扑的城市格格不入的纯净。此刻,她正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过她白皙的脸颊,滴落在尘土里。
宋青有些痴痴地看着。她哭得如此哀伤,却又如此美丽,像一朵在雨中颤抖的百合。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连哭泣都这般动人。然而,下一秒,他的心跳几乎骤停——女孩忽然抬起泪眼,眼神空洞而绝望地看向车流涌动的马路,脚步踉跄着就要迈出去!
“姑娘这么年轻,别想不开!”宋青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拉回安全区域。他的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笨拙,但力道十足。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惊住,哀怨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悲伤,有愤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用力甩开他的手,像避开什么污秽之物,重新退回到站台边缘,继续低头沉默,仿佛刚才那寻死的一幕只是宋青的幻觉。
公交车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喘着粗气停靠站台。宋青跟着女孩上了车,车上空位很多,女孩选择了靠窗的位置,宋青犹豫了一瞬,还是坐在了她身旁。女孩不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扭过头,不再理会。
车辆启动,规律的摇晃像一只催眠的巨手。宋青感到眼皮越来越重,但他强行支撑着,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身边的女孩。他看到她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个深棕色的小玻璃瓶,打开,将里面无色的液体倒出少许,轻轻涂抹在太阳穴和手腕内侧。
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悄然弥漫开来。
那不是任何一种他熟悉的、工业化的香水味。它带着草木的根茎感,有花朵的清甜,有树脂的醇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像雪山融水渗入心田。这香气仿佛拥有实体,钻入他的鼻腔,抚平他脑海中喧嚣的噪音,瓦解着他顽抗的意志。紧绷的神经一寸寸松弛,沉重的眼皮终于彻底合上。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头不受控制地歪向一侧,靠上了一个柔软而带着清香的肩头。
他睡着了。沉酣,无梦。这是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睡得如此深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迷茫地睁开眼,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靠在女孩肩上睡了不知多久,嘴角甚至可能留下了口水。他慌忙直起身,尴尬得无地自容。
女孩已经接通了电话。宋青本无意偷听,但距离太近,电话那头尖锐的男声还是清晰地钻入他耳中。
“云沐兰!你男朋友萧凌欠我们100万跑路了!你作为担保人,必须帮他把这100万还了!”
女孩——云沐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没做担保!”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担保书白纸黑字签了你的名!云木兰!”
“我早就和萧凌那个王八蛋没关系了!别再找我!”云沐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她猛地挂断电话,但电话立刻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她烦躁地一次次挂断,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公交车到站,云沐兰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宋青鬼使神差地跟了下去。那能让他安然入睡的香气,像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他太渴望再次拥有那样的睡眠了。
云沐兰很快发现了身后的尾随者。她猛地回头,愤怒地指向宋青:“你!不许再跟着我!”
宋青有些憨憨地,实话实说:“你搽了什么,身上那么香?”
“变态!”云沐兰被他直白的问题激怒,骂了一句,转身就跑,不时回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宋青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变态跟踪狂,他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放缓脚步,远远地跟着,确保她安全到家。他看着她拐进一个老旧的小区,连忙跟了进去。
刚上到三楼,他就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走廊的墙壁上被红漆喷满了“欠债还钱”、“杀”、“老赖”等狰狞的大字。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正用力捶打着一扇铁门。见到云沐兰,他们立刻围了上来,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看到没有?白纸黑字!”为首的男人抖着一张纸,“云木兰!法院也判你还!”
云沐兰抢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嘴角浮现出冰冷的嘲讽:“我不过在白纸上随便练字,你们拿去打印担保书,就要我还100万?你们怎么不去抢!”
“抓住她!这么漂亮的妞,抓去卖也能拿一大笔!”另一个男人狞笑着。
“玩够了,全身器官也能卖不少!”
云沐兰反应极快,转身就想跑,但被两个男人轻易制服。她拼命挣扎,大声呼救:“救命啊!救命啊!”楼内的住户房门紧闭,无人回应这绝望的呼喊。
“别叫!再叫就打断你的腿!”催债员的威胁冰冷而有效。
宋青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他甚至没时间思考,顺手抄起墙角不知谁放的扫把,守在一楼楼梯口,对着押着云沐兰下来的催债员吼道:“放开她!”
他举着扫把冲了上去,动作因为生疏而显得有些滑稽,但拼命的架势倒也把其中一个打得抱头鼠窜。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扫把被夺走,雨点般的拳头和脚踢落在他身上。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渗血,却还是吐出一口血沫,骂道:“孬种!以多欺少!”
云沐兰趁乱挣脱了控制,宋青也瞅准机会,两人一起发足狂奔,将叫骂声甩在身后。他们躲进了一家大型超市,藏在货架之间的狭窄缝隙里,听着外面催债员气急败坏的搜寻和咒骂声渐渐远去。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靠得极近,呼吸可闻。云沐兰紧张地缩着身体,对宋青充满戒备:“你离我远点!”
宋青却再次被那近在咫尺的香气俘获,多日积累的疲惫和刚刚的剧烈运动,让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你好香……我闻了就想睡……”他嘟囔着,意识开始模糊,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云沐兰怀里靠。
云沐兰急了,拍打着他的脸:“喂!你别睡啊!醒醒!”
“我太困了……你就让我睡吧……”宋青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彻底陷入沉睡,靠在云沐兰怀里,像个找到归宿的孩子。云沐兰试图推开他,却发现他沉得像块石头。无奈之下,她只能让他靠在货架上,自己出去探查情况。
大约四个小时后,宋青才悠悠转醒。身上盖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廉价小毯子,云沐兰正抱着膝盖坐在旁边发呆。见他醒了,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家在哪?我家回不去了,今晚住你那。”
宋青揉了揉依旧疼痛的脸颊,点了点头:“哦,好,我家还有空房间。”
“那谢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宋青的家在郊外,是一栋带着不小院子的别墅。等他们辗转抵达时,天已经彻底黑了。穿过略显荒芜的花园,推开大门,客厅里温暖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沙发上一个气质干练的女人抬起头,看到宋青脸上的伤,挑了挑眉:“你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这一脸伤是跟人打架了?”她是伊婳心,合租的房客之一,心理咨询师。
云沐兰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他是为了救我。”
另一个穿着舒适、面容温和的男人站起身:“我给你擦点药。”他是蒋恒,外科医生。
开放式厨房里,一个年轻男孩端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走出来,看到云沐兰,眼睛一亮:“新来的?嘿,又多一个人,租金能给我减免点不?”这是夏斌,自称顶级计算机工程师,兼取大家的胃。
云沐兰有些窘迫:“我没钱给租金的。”
宋青连忙解释:“只要你把我的失眠治好,就不用给租金,想住多久都行。”
云沐兰眼中闪过一丝希望:“谢谢!”
夏斌哀叹一声,认命地回去继续炒菜。伊婳心和蒋恒也友善地打了招呼。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这个奇怪的合租别墅,仿佛成了一个意外的避风港。
宋青将云沐兰带到一楼一间堆满杂物的房间。这是她母亲生前住的房间,遗像还摆在桌上。房间里堆放着许多纸箱,上面写着“精油”、“水晶”、“颂钵”等字样。
“不好意思,没事先准备。”宋青有些歉意。
云沐兰却对那些精油产生了兴趣,她打开一箱,取出几瓶,打开嗅闻,又涂抹少许在手背上,随即皱起了眉:“这些精油是假的。一闻就知道,涂在手上没有清凉穿透感,也不易挥发。”
宋青苦笑:“我知道。这些水晶也是假的。我妈被一家身心灵疗愈公司骗了五百万加盟费,这些是那公司给她的开店物资。”
云沐兰的目光落在那张遗像上,似乎明白了什么。
“被骗得不肯去治病,拖到癌症晚期,想治也无力回天了。”宋青的声音里压抑着痛苦和愤怒。
“真可恶,”云沐兰轻声说,带着同病相怜的唏嘘,“哪有只凭意念就能治好病的,要对症下药。就像我调的香,也只有辅助疗效。”她顿了顿,看向宋青,“你失眠很严重?”
“我是抑郁症。”
“哦,”云沐兰示意他伸手,“来,我给你把脉看看。”
宋青乖乖照做。云沐兰的神情专注,指尖搭在他的腕脉上,感受着那细微的跳动。她又查看了他的舌苔。
“舌苔白腻,舌质淡白。我会专门为你调一瓶香,再开六副中药,你先煎着喝。”
“谢谢。”
“只不过,”云沐兰有些不好意思,“我没钱买精油了,你可以先借我两千块吗?”
“好。”宋青拿出手机,“我们加微信,我转给你。”
互加好友,转账成功。一种微妙的联系,在这充斥着债务、暴力和悲伤的夜晚,悄然建立。窗外夜色浓重,别墅里,一个关乎复仇与救赎的漩涡,正以这个带着致命香气的女孩为中心,缓缓加速。而宋青并不知道,他渴望的安眠,即将把他拖入一个远比他的小说更黑暗、更危险的现实谜局之中。他只知道,身边这个女孩的香气,是他唯一的救赎,而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