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在采药、调息、与那日渐增长的酒气中,如溪水般平稳流过。唐七身上的外伤已基本愈合,内腑的隐痛也只在运功过急时才会泛起。那淡金色的酒气,虽远不及巅峰时的江河奔涌,却也从小溪汇成了潺潺小河,在他重新打通的经脉中,带着微弱的灼热感,缓慢而坚定地循环着。
他与幻医师之间,依旧隔着那层若有若无的薄冰。她指点他辨识药草,在他第一次成功独立捣出合格的蛇涎草汁液时,曾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在他某次因强冲经脉而脸色煞白、冷汗涔涔时,她会默不作声地递上一碗药性更温和的宁神汤。但除此之外,她依旧是她,清冷,寡言,像崖壁上独自绽放的雪莲,可远观,却难以靠近。
唐七也不急。他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何况这谷中安宁,灵气充沛,更有那无处不在、勾魂摄魄的酒香相伴,于他而言,已是难得的净土。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简单——清晨听着鸟鸣采露水打湿的蛇涎草,午后在溪边打磨那块被他当做临时酒壶的扁平鹅卵石(虽然里面只能装点清水),夜晚则对着星空,默默运转酒神诀,感受着力量一丝丝回归。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谷雨。
这日午后,天色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浓重的铅云低低地压着崖顶,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唐七刚把采集好的石乳送回木屋,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幻医师站在窗边,望着外面被狂风骤雨摧折的花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她忽然转身,拿起墙角的蓑衣斗笠:“我去药圃看看,有几株‘赤炎兰’正值花期,受不得这般雨水。”
“我跟你去!”唐七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那赤炎兰他认得,生长在谷地东侧一处向阳的坡地上,极为娇贵,是配制几种珍贵丹药的主药之一。
幻医师动作顿了顿,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只是又拿了一套备用的蓑衣递给他。
两人冲入雨幕。雨水冰冷,打在蓑衣上哗哗作响,脚下的泥土很快变得泥泞不堪。药圃在木屋后方不远,但风雨太大,行走颇为艰难。那几株赤炎兰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眼看就要被折断。
幻医师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用带来的油布和木棍为其搭建临时的遮雨棚。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但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下,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狼狈。
唐七在一旁帮忙固定木棍,递送工具。风雨声中,他听到幻医师似乎低低地咳嗽了一声,肩膀微微颤动。
他心中一动。想起这些日子,偶尔在清晨会看到她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指尖也带着异于常人的凉意。他原本只当她体质如此,此刻在风雨中,这细微的迹象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似乎……有旧疾在身?一个医术高超的神医,却治不好自己的病?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却来不及细想。一阵狂风卷着雨水扑来,幻医师正弯腰固定油布,身形被带得一个趔趄。
“小心!”唐七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入手处,隔着湿冷的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手臂的纤细,以及……一种异常的冰凉。仿佛他握住的不是活人的手臂,而是一块浸在寒潭中的玉石。
幻医师身体微微一僵,迅速而自然地抽回了手臂,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无妨。”
她继续手中的动作,仿佛刚才的接触从未发生。但唐七却愣在了原地。那一瞬间的触感,以及她过于迅速的反应,都让他心中的疑云更重。
遮雨棚很快搭好,两人冒着大雨返回木屋。脱下湿透的蓑衣,幻医师的脸色比出去时更白了几分,唇色也淡得几乎看不见。她走到火塘边,默默添了几根柴火,让火焰燃得更旺些。
唐七看着她沉默的背影,那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单薄的身形,心中莫名地有些发堵。他张了张嘴,想问问她是否身体不适,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回答。
他默默地走到角落,拿起那个他打磨了许久的扁平鹅卵石“酒壶”,走到溪边,舀了满满一壶清冽的泉水。回到火塘边,他将石壶放在火边烘烤,不多时,壶中的水便咕嘟咕嘟地冒起了热气。
他没有茶,只有这谷中的泉水。
他将温热的石壶递到幻医师面前。
幻医师看着那冒着袅袅白汽的石壶,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唐七。火光跳跃在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几分罕见的、带着茫然的暖色。
“喝点热水,驱驱寒。”唐七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不太习惯这种表达关心的方式。
幻医师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缓缓伸出手,接过了石壶。她的指尖依旧冰凉,触碰到唐七的手指时,两人都微微顿了一下。
她捧着石壶,没有立刻喝,只是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透过粗糙的石壁,传入掌心。
“谢谢。”她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被柴火的噼啪声掩盖。
唐七挠了挠头,在她旁边的木墩上坐下,看着跳跃的火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木屋里只剩下雨声、火声,以及两人之间一种微妙而沉默的气氛。
“你……”良久,还是幻医师先开了口,她依旧看着火光,声音平静,“恢复得如何?”
“酒气恢复了一成左右。”唐七如实回答,“经脉还有些滞涩,但比之前好多了。”
“一成……”幻医师喃喃道,目光似乎飘向了藏酒窟的方向,“或许,可以尝试了。”
唐七心中一跳:“幻医师是说……玉髓浆?”
“嗯。”幻医师收回目光,看向他,“石猿力大,皮糙肉厚,更麻烦的是,它能借助洞中钟乳石的力量,制造幻影,扰乱心神。你酒气未复,硬拼绝非其对手。需以巧破力,以静制动。”
“幻影?”唐七皱眉,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石猿常年居于钟乳石洞,吸纳石髓精气,灵智虽不高,却天生能影响周遭光影气流,形成以其为核心的、简单的幻术领域。”幻医师解释道,“在其领域中,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你若心志不坚,极易被其迷惑,自乱阵脚。”
唐七面色凝重起来。若只是力大,他还能凭借身法周旋,但这幻术……却正中他此刻的短板。酒神诀虽妙,却更侧重于力量与身法的运用,对于心神防护,并无特殊加持。
“可有应对之法?”他沉声问道。
幻医师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她的药柜前,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用某种黑色木头雕刻而成的盒子。盒子打开,里面并非药材,而是三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色泽的长针。
“这是‘定神针’。”她将盒子递给唐七,“并非实体攻击之用。当你感觉心神被幻象所惑,难以自持时,可运起酒气,将此针刺入自身‘神庭’、‘印堂’或‘太阳’穴。针中蕴含的‘冰魄寒息’会瞬间刺激你的神魂,让你从幻境中短暂清醒。”
唐七接过木盒,那三根蓝针触手冰凉,一股清流般的寒意顺着手臂直窜头顶,让他精神为之一振。果然是克制幻术的异宝。
“不过,此法凶险。”幻医师语气严肃,“冰魄寒息极为霸道,刺激神魂的同时,也会带来极大的痛苦,且有损魂源。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而且,每根针只能使用一次。”
唐七郑重地将木盒收起,放入怀中:“我明白了。多谢幻医师。”
幻医师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玉髓浆虽能温养经脉,但过程同样痛苦。石猿守护的,是洞中最精华的‘石髓玉浆’,效果最佳,却也最难取得。你……量力而行。”
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的、带着劝阻意味的关切。
唐七心中微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放心,我这条命是幻医师你捡回来的,惜命得很。打不过,我还不会跑吗?”
幻医师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继续添柴火。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她的侧脸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瞬。
雨,渐渐停了。夕阳从散开的云层中探出头,将金色的余晖洒满湿漉漉的谷地,一切都显得清新而宁静。
唐七握了握怀中的木盒,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目光再次投向藏酒窟的方向。
一成酒气,三根定神针。
前路依旧未卜,但这一次,他不再只是被动等待。
第二天,天光未亮,唐七便已起身。他将状态调整到最佳,那恢复了一成的淡金色酒气在经脉中缓缓流淌,带着微醺的暖意。他检查了一遍怀中的定神针木盒,又将那扁平的石壶灌满泉水,系在腰间。
幻医师没有出现,木屋里静悄悄的。他知道,她或许在某个角落注视,或许根本不在意。但这都不重要了。
深吸一口谷中清晨湿润清冷的空气,唐七迈步走向藏酒窟。
再次进入那弥漫着浓郁酒香的石室,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石室最深处那条幽暗的通道。通道向下倾斜,湿滑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空气中酒香渐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厚重的、带着土腥气的凉意。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只有偶尔从石缝中透出的、不知名的苔藓发出的微弱磷光,勉强照亮前路。脚下开始出现散落的碎石,通道也变得崎岖不平。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前方隐约传来滴答的水声,以及一种沉重的、带着节奏的呼吸声。
唐七放轻脚步,收敛气息,将酒气内敛,如同潜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顶垂下无数千姿百态的钟乳石,末端凝结着水珠,滴落在地面的水洼中,发出清脆的滴答声。溶洞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石潭,潭水呈现出一种乳白色,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和浓郁的生机气息。那,就是玉髓浆!
而在石潭旁边,趴伏着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是一头通体呈灰白色的巨猿,体型堪比两头成年水牛,肌肉虬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它闭着眼睛,似乎在沉睡,但那沉重的呼吸声,正是源自于它。它的皮毛上,似乎沾染着一些石粉,在洞内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奇异的光泽。
这就是石猿。
唐七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溶洞内的环境。洞壁四周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孔洞,不知通向何处。地面湿滑,布满了高低不平的钟乳石笋。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试图绕开石猿,从侧面接近石潭。
然而,就在他踏出第三步的瞬间,那原本沉睡的石猿,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充满了暴戾与混乱。它似乎根本不需要辨认,直接就锁定了唐七这个入侵者。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在溶洞中炸响,震得顶上的钟乳石都簌簌抖动。石猿人立而起,挥舞着磨盘大的拳头,带着一股恶风,朝着唐七当头砸下!
速度快得惊人!
唐七瞳孔骤缩,脚下酒气爆发,身形如醉酒般猛地向侧后方一歪,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开山裂石的一拳。
“嘭!”
石拳砸在地面上,碎石飞溅,留下一个浅坑。
不等唐七喘息,石猿另一只拳头又至!同时,它身上那层石粉般的光泽骤然亮起,整个溶洞内的光线似乎扭曲了一下。
唐七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清晰的石猿身影瞬间变成了三个,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向他攻来!拳风呼啸,真假难辨!
幻象!
唐七心头一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骇,酒神诀疯狂运转,淡金色的酒气灌注双眼,试图看破虚妄。
然而,那幻象极为逼真,不仅视觉,连拳风破空的声音、带来的压迫感都几乎一模一样!他的酒气修为毕竟太低,无法瞬间堪破。
眼看三个拳头就要及体,危急关头,唐七把心一横,不再去分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脚下踏出醉八仙的步法,身形如同风中柳絮,又似醉汉颠扑,在三道拳风的缝隙间险象环生地穿梭。
“嗤啦!”衣角被拳风扫中,瞬间撕裂。
唐七惊出一身冷汗。这石猿的力量远超他的预估,而且这幻象领域极其难缠,长久下去,他必败无疑!
不能硬拼!
他一边凭借着醉八仙的精妙步法闪避,一边仔细观察。他发现,虽然幻象逼真,但石猿本体攻击时,地面震动的源头,以及那赤红目光锁定的方向,是唯一的!
他需要抓住那瞬间的机会!
石猿久攻不下,愈发狂躁,双拳捶打着胸膛,发出咚咚的闷响,身上的石粉光泽再次大盛。
这一次,幻象不再是三个,而是变成了六个!六个石猿将唐七团团围住,同时发动攻击,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致命的危机感瞬间降临!
唐七眼中厉色一闪,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心神一清,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取出一根幽蓝色的定神针!
淡金色的酒气毫不犹豫地灌注针体!
“噗!”
细针精准地刺入了自己头顶的“神庭穴”!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极致寒意,瞬间从头顶灌入,席卷全身!唐七浑身剧颤,眼前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但这极致的痛苦与冰寒,也带来了极致的清醒!
那六个围攻而来的石猿幻影,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般,啵啵啵地接连破碎、消散!视野瞬间清晰,只剩下正前方,那个挥舞着真实拳头,眼中带着一丝错愕的石猿本体!
就是现在!
唐七强忍着神魂仿佛被撕裂的痛苦,将残存的所有酒气,尽数灌注于双腿!
醉八仙——汉钟离跌步抱酲兜心顶!
他原本踉跄后退的身形,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角度猛地顿住,旋即如同离弦之箭,不退反进,合身撞向石猿空门大开的胸膛!整个人的力量,连同那一往无前的气势,都凝聚在这一撞之中!
“咚——!”
一声沉闷如擂巨鼓的撞击声在溶洞中回荡。
石猿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它那庞大的身躯被这凝聚了一点之力撞得踉跄后退,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吼,胸口处的皮毛明显凹陷下去一块,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它受伤了!
唐七也被反震之力震得气血翻腾,喉头一甜,但他强行咽了下去。一招得手,毫不恋战,脚下一点,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退,目标直指那乳白色的石潭!
石猿受创,愈发狂怒,赤红的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它咆哮着,不顾伤势,再次扑来,身上石粉光泽疯狂闪烁,试图再次制造幻象干扰。
但唐七有了之前的经验,又有定神针带来的短暂清醒,心神紧守,不为所动。他眼中只有那近在咫尺的玉髓浆!
就在石猿巨大的手掌即将抓住他后心的刹那,唐七一个滑铲,堪堪避开,同时伸手入潭!
入手一片温润!
他毫不犹豫,用那扁平的石壶,狠狠地舀起满满一壶乳白色的玉髓浆!
得手!
他毫不停留,将酒气催谷到极致,施展出醉八仙中最擅逃遁的“韩湘子擒腕击胸醉吹箫”身法,身形如醉酒狂生,歪歪斜斜,却速度极快地朝着来时的通道冲去!
“吼——!”
身后,是石猿暴怒到极点的、震得整个溶洞都在摇晃的咆哮声,以及碎石不断落下的轰响。
唐七头也不回,将速度提升到极限,沿着幽暗的通道亡命狂奔。
怀中的玉髓浆,散发着磅礴的生机与温润的能量波动。
他知道,他成功了。
也付出了代价。神庭穴依旧残留着冰魄寒息的刺痛,神魂传来阵阵虚弱感。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冲出藏酒窟,重新呼吸到谷中清新的、带着酒香的空气时,阳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扶着石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浑身衣衫已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狼狈不堪,但脸上,却露出了跳崖以来,第一个真正畅快而明亮的笑容。
他抬起头,看到木屋门口,那抹素白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正望着他的方向。
阳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唐七举起手中那盛满了乳白色浆液的石壶,朝着她的方向,晃了晃。
仿佛在说,看,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