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诚终于忍不住问道：“叔父说这许多银两，竟只是微末银钱？”
冯胜却不答话，而是用手数着地下的青石砖，将西北角第二行第七块砖石用刀翘起，取出了一个包裹严实的黄油布包，说道：
“这便是老夫提及的那件，足以改变天下大势之物。”
冯诚惊道：“这物事，叔父竟然放在府中，放在了遍布天子耳目的京城？”
冯胜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凤阳的祖宅，难道就没有皇上的眼线？何况你想不到，皇上也未必能够想到。
此物不仅能使你名垂青史，更能保我冯家世代无忧，又岂是区区几万两白银可比。”
冯诚恍然道：“两年前，向来恭谨的周王，竟然不惜触怒天子，秘密会见叔父，可是为了此物？”
冯胜道：“不错。”
随即他便将黄油布包递了过去，神色郑重地说道：“冯家的荣辱，从此就看你一人了。”
冯诚恭谨地接过，道：“叔父放心，侄儿定会将此物交予周王，助其成就大业！”
岂料冯胜却面色一沉，斥道：“愚蠢！老夫当年之所以没有襄助周王，就是看出他这样只知道舞文弄墨的无用之辈，绝无一丝成事的可能。”
冯诚不解道：“叔父的意思是？”
冯胜将目光望向了北方，道：“周王那位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雄才大略，志向高远，若说藩王中能有人逆天改命，非燕王莫属……”
说到这里，冯胜突感头昏眼花，腥臭之气涌上喉头，一缕黑血便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冯诚赶忙抢上扶住，垂泪道：“叔父……”
冯胜惨白如纸的面上，此时却露出了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有气无力地说道：
“想当年，韩山童、刘福通借用一个独眼的石人，便挑动黄河天下反，今日我冯胜，也要挑动他朱家天下反……”
可惜话还未说完，这位一代开国名将，就已极为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皇城内廷的奉先殿内，一位眼长目炬，下巴略长的老者，正对着神案上的祖先牌位虔诚祷告。
锦衣卫指挥使宋忠，则毕恭毕敬地站在其身后不远处，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虽说洪武二十六年，锦衣卫由于权力过大，诏狱被皇帝下令关闭，所有的司法审判也必须经由刑部、大理寺执行，一应刑具更是被当众焚毁。
但百足之虫断而不蹶，皇帝的本意，也无非是为了让朝局更加平稳，因此锦衣卫仍是朝中一支不可小觑的势力。
而放眼大明天下，能让锦衣卫指挥使宋忠如此畏惧的老人，恐怕也就只有洪武大帝朱元璋了。
过了良久，朱元璋方才焚香祷告完毕，不徐不疾地问道：“宋国公府如何了？”
宋忠连忙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答道：
“回禀皇上，宋国公薨了，校尉自府中查抄黄金一百八十八两，白银五万三千七百六十两，还有房契、地契、名马、玛瑙、翡翠、古董字画若干。”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恭谨地递了过去，续道：“微臣已将其记录在册，还请皇上过目。”
自有管事太监取过册子，上呈给皇帝，不过由于朱元璋严令宦官不得干政，因此那太监自始至终都没有敢向册子望上一眼。
听了宋忠的奏报，朱元璋颇为满意，因为这与先前的估算相差无几，看来自己并没有看错人，宋忠能力或许稍有不足，然既不贪财好色，更不曾结党营私，确是个可信之人。
垂首而立的宋忠，自是不敢直视天子，不过抬眼见老皇帝面露赞许之色，心下也不由暗感自得。
谁知朱元璋接过册子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额角的皱纹也变得更加深了。
宋忠心中一凛，连忙心念电转，猜想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
朱元璋却已发问道：“洪武二十一年，冯胜奉诏征讨曲靖时，曾从番兵处得了匹万里挑一的河曲马，冯胜对其爱若性命，时常在人前夸耀，朕没有记错吧？”
宋忠暗自松了口气，躬身答道：“回禀皇上，确是如此。不过宋国公薨逝后，冯诚便将其牵走了。
由于皇上没有下明旨降罪抄家，冯诚又有正一品的官身，微臣便没有胆敢擅自下令阻拦。”
朱元璋又问道：“冯诚还带了什么走？随后又去了何处？”
见老皇帝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宋忠心下更感惴惴，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答道：
“府中一应财物，冯诚分文未取，也不曾见其夹带它物，出了国公府后，冯诚便径直去了五军都督府。”
朱元璋沉吟道：“冯诚虽有官身，却已是可有可无的闲职，这时候，他去五军都督府做甚？”
宋忠暗感不妙，却还是试探地说道：“素闻冯氏叔侄情同父子，冯诚有无可能是去告假，好为宋国公操办丧……”
可话未说完，宋忠就已不敢再说下去，因为老皇帝的脸色已变得更加难看。
这时，门外的小黄门疾步入内，奉上了一封密报，朱元璋看后，说道：
“冯诚确是去五军都督府告了假，不过并没有为冯胜操办丧事的打算，而是赶在上元门关闭之前，骑着那匹河曲良驹离开了应天府，渡江向北而去。”
朱元璋又转头望向了宋忠，直将其看得心胆俱寒，才又道：“你且说说，冯诚为何这般急切地出城？”
由于太过紧张，宋忠不自禁的咽了口口水，颤声道：
“回禀皇上，微臣猜想，冯诚是担心受到牵连，畏罪潜逃，或许是……是……”
宋忠接连说了两个是，却始终不敢再说下去。
朱元璋道：“冯诚或许是带着那物事，逃离了应天府，是也不是？”
宋忠却不敢作答，而是跪倒在地，请罪道：“微臣失察，还请皇上赐罪！”
朱元璋道：“传令各地锦衣卫，截杀冯诚，如若他当真带着那件物事，见者皆杀！”
宋忠尽管不敢抬头，却还是不得不请示道：“冯诚向北而去，多半是去投奔晋王、燕王、周王或是宁王，若是哪位王爷也见了……”
听到这里，朱元璋骤然握紧了双拳，苍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但片刻过后，他的拳头便缓缓松开，随即阔步出了奉先殿，丝毫未见龙钟之态。
可皇帝的心，终究还是老了。
北平府宛平县，济世堂的老板张麒，正手持一根毛掉了大半的鸡毛掸子，气急败坏的在后宅追打自己的小儿子张升。
张升知道，老爹定然不舍得打翻院子里晾晒的诸般药材，于是一面借助着这些掩护，灵巧地躲闪，一面为自己申辩道：
“父亲息怒啊，往先生的椅子上撒浆糊，是我出的主意不错，可儿子思来想去也没敢去干，最后动手的是刘员外家的那个刘喜财，您老可别冤枉了好人啊！”
张麒忍不住骂道：“放屁！你这混账东西整日不学好，王老先生身为师长，只不过对你略施小惩，可你不思悔改，却想着如何报复先生，又是个什么好人！”
张升不敢靠近父亲，只得远远地伸出红肿的双手，苦着脸道：
“父亲看看，这都过了三日了，儿子这双手还未消肿，怎能说是略施小惩？”
张麒斥道：“教不严，师之惰！王老先生做的没错！自从咱家遵从官府号令，从永城迁来北平后，生意便越做越差。
你大哥和二哥主动放弃学业，来药房帮我的忙，就连你娘和小妹，也时常做些女红贴补家用。
不就是看你最为机灵聪慧，想让咱家出个读书人，日后也好光宗耀祖，可你这逆子，怎么就这般不成器！”
听了老父这番话后，张升非但没有动容，反倒感到有些委屈，辩解道：
“父亲说的是，可在送我读书前，你们也没问过我是愿意读书，还是愿意留在药房做事。
而且您老人家左一个混账，右一个逆子，好像所有的错事，都是儿子一人之过，您既然知道教不严，师之惰，也总该晓得前两句是什么吧。”
听了儿子前半段话后，张麒有所触动，因此听到最后，不由一怔，喃喃自语道：“前两句？养不教，父之过啊。”
趁着老父短暂愣神的当口，张升便偷偷地向后门溜去。
反应过来的张麒，只觉怒不可遏，奋力将手中的鸡毛掸子掷了过去，骂道：
“逆子！今日我定要打死你这个逆子！”
身手矫健的张升向后一退，便轻巧躲过，不想却正好被晾晒白芍的竹篾绊了一下，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后，后脑重重地撞在了院中的木柱上。
饶是一根海碗口般粗细的松木圆柱，竟也被其撞得晃了几晃，张升也就此人事不知。
片刻的震惊过后，张麒急忙快步抢上前去，急叫道：“升儿！升儿！快来人！”
半个时辰后，为小儿子把过脉的张麒，颓然瘫坐在了病床前，面如土色。
长子张昶焦急地问道：“爹爹，三弟怎样了？”
次子张旭也追问道：“老三还能救回来，对吧？”
而聪慧的小女儿张子苓，见了父亲的脸色后便咬紧双唇，强忍泪水，一言不发地紧握着母亲仝氏颤抖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