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汁的苦涩还在舌根盘桓不去，一股温吞的热流却已在四肢百骸间缓慢游走，像冬日里揣进怀中的暖炉，驱散着浸入骨髓的寒意与剧痛。唐七靠在粗糙的干草垫上，每一次呼吸仍带着胸腔撕裂般的隐痛，但至少，意识是清晰地附着在这具残破的躯体上了。
他还活着。从断魂崖那必死之局中，捡回了一条命。
这认知让他心头五味杂陈，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经脉受损、功力几乎散尽的虚弱感交织在一起。他尝试着微微调动丹田，那原本充盈澎湃、如江河奔涌的酒气，此刻只剩下几缕游丝，淡金色黯淡得几乎看不见，在干涸的经脉中艰难蠕动。
他暗自苦笑，这身修为，怕是废了大半。
目光再次落回到那素白的身影上。幻医师正背对着他，在靠墙的木架前整理着那些形态各异的干枯草药。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指尖拂过草叶，仿佛不是在处理死物，而是在安抚沉睡的生灵。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给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毛边，那清冷孤绝的气质，与这简陋的木屋、满室的药香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幻……医师，”唐七舔了舔依旧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地开口，“大恩不言谢。只是唐某疑惑，这断魂崖下……为何会有人居住？你又如何发现的我？”
幻医师没有回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声音平淡地传来：“崖下有崖，别有洞天。至于你，”她顿了顿，将一束紫色的干花放入一个陶罐，“你落下来的动静不小，砸断了不少树枝，最后挂在了离我这里不远的一棵老松上。我听见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唐七能想象那惊险的一幕。从万丈高空坠落，被树枝缓冲，最终侥幸挂住……这其中的运气成分，大得惊人。
“看来是唐某命不该绝。”他扯了扯嘴角，牵扯到脸上的伤口，一阵刺痛，“只是，打扰了幻医师的清静。”
幻医师终于转过身，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着他：“我这里，很久没有活人来了。你既是伤者，我便医治，谈不上打扰。”她走到桌边，拿起一个葫芦做成的水瓢，从一个大陶罐里舀了半瓢清水，递给他，“你失血过多，脏腑焦渴，先喝点水。”
唐七接过水瓢，入手微沉。他低头看去，瓢中的水清澈见底，并无异常。然而，就在他凑近唇边时，一股极其淡雅、清冽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钻入鼻腔。
这味道……
他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幻医师。
幻医师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只淡淡道：“水里加了点‘清露’，有助于化开药力，安抚经脉。”
唐七不再犹豫，仰头将半瓢水饮尽。清水入喉，甘冽异常，远超寻常山泉，更奇特的是，那缕清冽的香气顺着水流滑入腹中，原本因药力化开而有些燥热的丹田，竟仿佛被一丝凉意浸润，舒缓了不少。那几缕游丝般的酒气，似乎也活跃了一丝。
这“清露”，绝非凡品。恐怕也是一种与“酒”相关的灵物。
他放下水瓢，心中疑窦更深。这女子，身处绝地，医术高超，用的药物也透着古怪。她究竟是谁？
“你的外伤，敷了‘凝血藤’的粉末，已无大碍。内伤和经脉之损，非一日之功，需慢慢调养。”幻医师开始收拾药碗和水瓢，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此处安全，你安心养伤便是。”
“安全？”唐七捕捉到这个词，眉头微蹙，“幻医师的意思是……上面的人，下不来？”
“断魂崖罡风凛冽，云雾障目，更有天然迷阵。除非像你一样不要命地跳下来，否则，寻常路径，无人能至。”幻医师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郁郁葱葱的谷地，“这里，算是一处被遗忘的角落。”
被遗忘的角落……唐七默然。对于此刻的他来说，这或许是最好不过的容身之所。仇敌以为他已死，而他，恰好可以在这绝地之中，舔舐伤口，等待时机。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一身修为……
接下来的日子，唐七便在这崖底木屋中住了下来。
他的活动范围很小，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木板床上，看着幻医师每日里忙碌。她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采药、晒药、捣药、配制各种药膏药散，偶尔也会离开木屋一两个时辰，回来时药篓里总会多些新鲜的、唐七从未见过的草药。
她话很少，若非必要，几乎从不主动开口。唐七几次尝试搭话，询问她的来历，或者关于这崖底的事情，她都只是用最简洁的话语带过，或者干脆沉默以对。
她就像这崖底的一块冰，一块玉，美丽，剔透，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唐七也不强求。他本就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如今虎落平阳，能捡回性命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奢求更多。他静下心来，一边配合幻医师的治疗，一边默默运转那残存无几的酒神诀心法，试图重新凝聚酒气。
然而，经脉受损严重，心法运转起来滞涩无比，往往运行不到一个小周天，便因剧痛而中断。进展微乎其微，这让他心中不免焦躁。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床前，带来几分暖意。幻医师外出采药未归，木屋里只剩下唐七一人。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忍着经脉的抽痛，再次尝试引导那几缕淡金色的酒气。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脸色愈发苍白。每一次冲击受损的经脉，都像是用钝刀子割肉。就在他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放弃时，鼻尖忽然嗅到了一缕极其醇厚、馥郁的酒香。
这香气与他之前喝的水中那缕“清露”的清香不同，更为浓烈，更为霸道，仿佛陈年的佳酿刚刚拍开泥封，那积淀了岁月的气息瞬间迸发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循着香气来源望去。
是墙角那几个不起眼的陶罐之一。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些罐子里装的都是草药，此刻，那浓郁的酒香正是从其中一个密封的陶罐中隐隐透出。
酒！
唐七的喉咙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对于他这具千杯不醉的身体，对于他这以酒为生的灵魂而言，酒是本能，是渴望，是力量源泉的一部分。重伤以来，他几乎忘了这种熟悉的、能让他血液沸腾的感觉。
这崖底，竟然有酒？而且，光是这逸散出的香气，就比他前世喝过的任何名酒，乃至穿越后品尝过的那些蕴含酒气的灵酿，都要醇厚、精纯无数倍！
是幻医师酿的？她一个医师，酿酒做什么？这酒香中蕴含的灵气，磅礴而温和，与他修炼的酒神诀隐隐共鸣，让他那死寂的丹田都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悸动。
他死死盯着那个陶罐，心中仿佛有猫爪在挠。强烈的渴望驱使着他，几乎要忍不住下床去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幻医师背着药篓走了进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唐七那灼灼的目光，以及他目光所及之处的那个陶罐。她脚步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药篓，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
“那是‘百草醪’，”她背对着唐七，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我用谷中百种药草，辅以灵泉，酿了十年方得三坛。药性猛烈，是用于危急时刻吊命续脉的，不是给你解馋的。”
唐七老脸一红，有些讪讪地收回目光。原来如此，是救命的药酒。不过……十年陈酿，百草精华，光是闻着就让他浑身舒泰，若是能喝上一口……
他压下心中的馋虫，哑声道：“唐某孟浪了。只是这酒香……实在诱人。”
幻医师洗净手，用布巾擦干，转过身，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你的功法，与酒相关？”
唐七心中一凛，没想到她如此敏锐。他略一沉吟，觉得并无隐瞒必要，便坦然道：“是。我所修功法，名为《酒神诀》，可引天地间酒之精气入体，化为己用。酒量越深，修为越厚。”
“酒神诀……”幻医师轻声重复了一遍，眼神似乎有瞬间的飘忽，但很快恢复清明，“倒是闻所未闻。不过，你经脉受损，酒气涣散，强行饮酒，无异于饮鸩止渴。尤其是这百草醪，药力霸道，你此刻的身体，承受不住。”
她的判断与唐七自身的感受一致。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颓然：“我明白。只是……感觉这身修为，怕是难恢复了。”
幻医师走到他床边，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她的指尖微凉，触感细腻。片刻后，她收回手，淡淡道：“经脉之损，并非绝路。谷中有一种‘玉髓浆’，生于钟乳石洞，性温和，蕴生机，或可温养你的经脉。只是那处有异兽守护，不易取得。”
“玉髓浆？”唐七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在何处？”
“等你能下地行走，体内酒气恢复一丝再说吧。”幻医师并不直接回答，转而从药篓里取出几株开着蓝色小花的草药，“这是‘宁神花’，今晚煎了服下，有助于你安神入睡，莫要再胡思乱想，徒耗精神。”
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唐七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他看着她低头处理药材的侧影，那专注的神情，清冷的线条，忽然觉得，这块崖底的冰玉，似乎也并非全然冰冷。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幻医师的精心调理下，唐七的外伤逐渐愈合，内腑的疼痛也减轻了许多。虽然经脉依旧滞涩，酒气凝聚缓慢，但至少，他已经能够下床，在木屋附近缓慢走动。
他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所谓的“崖下有崖，别有洞天”。
木屋坐落在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中，四周是陡峭的、爬满青苔藤蔓的崖壁，高不可攀。谷地面积不大，却生机勃勃。奇花异草随处可见，许多都是唐七从未见过的品种，散发着浓郁的灵气。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谷地一侧蜿蜒流过，溪水甘甜，蕴含着微弱的灵气，幻医师所说的“灵泉”想必就是引自这里。
空气中始终弥漫着那股复杂的味道，草药的苦涩，泥土的芬芳，以及……那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各种层次的酒香。有的清冽，有的醇厚，有的馥郁，仿佛这整个山谷，就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的酒窖。
唐七越发肯定，这幻医师绝非常人。她的医术，她所用的药物，她居住的这处奇异谷地，都透着神秘。
这日，唐七感觉身体又好了些，便尝试着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溪水淙淙，两岸生长着许多叶片肥厚、形状奇特的植物。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个被藤蔓半遮掩的山洞，洞口不大，仅容一人通过。
而那股吸引他的、浓郁的酒香，正是从这洞中传出。
是那个装着“百草醪”的陶罐所在？还是……另有他物？
他犹豫了一下，好奇心终究战胜了谨慎，拨开藤蔓，弯腰钻了进去。
洞内初时狭窄，行进几步后便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天然的石室，不大，却干燥通风。石室中央，赫然摆放着三个半人高的、密封的陶坛。那诱人的酒香，正是从这三个陶坛中散发出来，比之前在木屋墙角闻到的，要浓郁十倍不止！
除了这三个大坛，靠墙的石架上，还摆放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陶罐、玉瓶，上面贴着不同的标签，字迹清秀，写着“竹叶青”、“猴儿醉”、“百花酿”、“烈焰烧”等等酒名。
这哪里是药房，这分明就是一个藏酒窟！
唐七看得目瞪口呆，喉咙干得发紧。他穿越前后，自问见过的美酒无数，却从未在一个地方，同时感受到如此多、如此高品质的灵酒气息！这些酒，随便一坛拿出去，恐怕都会引起外界疯抢！
他强忍着扑上去的冲动，目光扫过那些标签，最后落在石室最里面，一个单独放置的、用白玉打造的小酒坛上。那酒坛不过巴掌大小，造型古朴，坛身雕刻着繁复的云纹。而一股让唐七丹田内残存酒气都为之震颤的、极致纯粹与醇厚的香气，正从那玉坛中隐隐透出。
这玉坛里的，绝对是绝世佳酿！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谁让你来这里的？”
唐七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幻医师不知何时站在了洞口，逆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冰冷。
“我……”唐七一时语塞，有种做贼被抓现行的尴尬，“我顺着酒香走来，无意闯入……幻医师，这些酒……”
幻医师一步步走进石室，目光扫过那些酒坛，最后落在唐七脸上，语气听不出喜怒：“我说过，百草醪不是给你解馋的。这里的其他酒，同样不是。”
“我明白。”唐七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震撼，诚恳道，“我只是……从未在一个地方，感受到如此多、如此美妙的酒息。幻医师，你……你也是爱酒之人？”
幻医师没有回答，只是走到那白玉酒坛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坛身的云纹，眼神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似是怀念，又似是痛楚。
良久，她才低声道：“酒……曾是故人所赠，亦是……枷锁。”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唐七从未听过的缥缈与感伤。这与她平日里的清冷截然不同。
唐七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某个秘密。他不敢再多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幻医师收回手，转过身，神情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疲惫。
“你既已能行走，从明日起，便帮我做些事吧。”她淡淡道，“谷东有一片‘蛇涎草’，需每日采集十株，捣碎取汁。西边岩壁上有‘石乳’，每日取三滴。算是抵你的药资和食宿。”
唐七闻言，非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心中一喜。这意味着，她不再将他视为纯粹的伤患，某种程度上，算是接纳了他在这谷中的存在。而且，能活动筋骨，做些事情，总比整天躺着胡思乱想要好。
“谨遵幻医师吩咐。”他拱手应道。
“还有，”幻医师走到洞口，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那玉髓浆所在，就在这藏酒窟深处。待你酒气恢复一成，可自行尝试前往。不过，守护异兽‘石猿’性情暴戾，力大无穷，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便径直离开了石室。
唐七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石室深处那幽暗的通道，心中波澜起伏。
玉髓浆……恢复修为的希望。
还有这满室的灵酒，神秘而复杂的幻医师……
这断魂崖底，远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接下来的日子，唐七开始了在谷中的“劳作”。采集蛇涎草需小心避开草叶上附着的、带有麻痹效果的小虫；采集石乳则需攀爬湿滑的岩壁，考验耐心与体力。这些活计对于伤势未愈的他来说并不轻松，但他做得一丝不苟。
幻医师依旧话不多，但偶尔会指点他辨认一些草药，或者在他累得气喘吁吁时，递上一碗掺了“清露”的泉水。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夜间，唐七则抓紧一切时间，运转酒神诀。不知是否因为身处这充满酒气的谷地，还是每日饮用那蕴含灵气的泉水，他凝聚酒气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一丝。虽然距离恢复一成依旧遥远，但那淡金色的酒气，总算不再是游丝，而是变成了涓涓细流，在干涸的经脉中缓慢流淌。
他偶尔会想起崖上的世界，想起那些道貌岸然的追杀者，恨意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在这与世隔绝的谷中，每日与草药、酒香为伴，看着幻医师那清冷的身影，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变得缓慢而清晰。
他有时会想，若是没有那场追杀，没有跳下这断魂崖，他是否还在那纷扰的江湖中，享受着虚妄的声名，应付着无尽的算计？
或许，这跌落，并非全然是祸。
这一日，他采集完石乳，回到木屋附近，看到幻医师正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上，手中拿着一个普通的陶杯，杯中盛着琥珀色的液体，正是那日他在藏酒窟见过的“百花酿”。她并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杯中荡漾的酒液，眼神空濛，不知在想些什么。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素白的衣裙染上了一层暖金色，那清冷的侧脸线条，在光晕中显得柔和了许多。
唐七放轻脚步，没有打扰她。
他忽然觉得，这位幻神医，或许也和他一样，是个有故事的人。而这崖底的生活，对于她而言，是避世，是守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放逐？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他需要尽快恢复实力。不仅是为了报仇，或许，也是为了有能力，去探寻她眼中的那抹深藏的秘密，去面对这谷中更深处的未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藏酒窟的方向。
玉髓浆，石猿……
前路依旧艰难，但希望，已然在黑暗中，透出了一丝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