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叫靠水屯,名副其实,祖祖辈辈都倚着那条叫“黑水河”的大河过活。河水深不见底,常年泛着墨绿色的幽光,即使盛夏也透着一股子瘆人的寒意。老人们说,河底下沉着我们祖宗的根,也沉着别的东西。
我小时候,常趴在爷爷的膝头,听他讲那些关于“水魈”的传说。他说那不是水鬼,是一种更古老、更邪性的东西,住在河底最深的淤泥里,守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水生啊,”爷爷嘬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沉沉的河水,“咱们屯子能和黑水河相安无事,是靠祖上跟它们立过规矩的。初一十五,三牲祭祀,绝不能忘。尤其是,绝对不能在子时靠近河边,更不能……答应水里传来的任何呼唤!”
我那时只当是吓唬小孩的故事,直到那年夏天,村里来了个姓王的开发商,看中了我们这里的环境,要搞旅游开发,建水上乐园。
村长带着人敲锣打鼓,说这是带领大家致富的好机会。王老板西装革履,站在河边,意气风发地指着河水:“这里,要建最大的水上滑梯!那里,搞一片天然泳场!”
我爹和几个老辈人脸色却不好看。我爹扯着村长的袖子,低声说:“叔,这不行啊……动土不祭河神,还要惊扰水底,这是要坏规矩的!”
村长不耐烦地甩开他:“什么规矩不规矩!都什么年代了!人家王老板是带着大家发财!你们这些老古董,别挡着全村人的财路!”
王老板也笑了,笑容里带着城里人的优越感:“老乡,放心,我们是科学开发,讲究环保。”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墨绿色的河水,心里莫名地发慌,爷爷那些关于水魈和规矩的话,像水草一样缠绕上心头。
动工那天,鞭炮震天响。几台挖掘机轰鸣着,巨大的铁臂狠狠砸向河岸!
第一铲泥土被挖起时,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像是某种东西被撕裂的呻吟,从河底深处传来。但机器的噪音太大了,没人注意。
紧接着,怪事就开始了。
先是负责清理河床的工人,晚上收工时发现自己的小腿上莫名出现了几道青紫色的、像是被冰冷的手指紧紧攥过的淤痕,又痛又麻。
然后,有人夜里听到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像是很多人在水下窃窃私语的声音,听不清内容,但那调子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更邪门的是,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昨晚停在岸边的几条小木船,船底都被凿穿了,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从水下破坏的。
恐慌开始在工人间蔓延。流言蜚语像河面的雾气一样弥漫开来。
王老板气得跳脚,骂工人迷信,偷懒。他为了证明“无事发生”,竟然在一个晚上,带着两个胆大的手下,拎着酒肉,跑到河边喝酒,对着河水大喊:“什么狗屁水魈!有本事出来给老子看看!”
那晚,月光惨白,河面平静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黑曜石。
我因为担心,偷偷跟在后面,躲在远处的芦苇丛里。
只见王老板骂得兴起,又灌了几口酒,摇摇晃晃地走到水边,解开裤子,竟然对着河水撒起尿来!
“呸!老子就在这儿!能拿我怎么样!” 他醉醺醺地吼道。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原本平静的河面,毫无征兆地沸腾了!不是水开的那种沸腾,而是像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水下剧烈搅动!墨绿色的河水翻滚着,冒出大量浑浊的气泡,一股浓烈的、如同死鱼和河泥混合的腥臭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妈呀!” 王老板旁边的两个手下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后跑。
王老板也酒醒了大半,僵在原地,裤裆湿了一片,不知是尿还是吓出的冷汗。
就在这时,翻滚的河水中,猛地伸出了几条东西!
那不是人的手臂!那东西苍白浮肿,覆盖着滑腻的黏液和零星的水藻,手指细长得不自然,指间似乎还有一层薄薄的、类似水蹼的薄膜!它们快如闪电,一把缠住了王老板的脚踝!
“救……救命啊!!” 王老板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拼命挣扎。
但那几条苍白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拖着他,一点一点地往冰冷的河水里滑去。他的指甲在岸边的泥地上刨出深深的沟壑,却无法阻止身体的下滑。
我躲在芦苇丛后,看得浑身冰凉,手脚发软,连呼吸都停滞了。
眼看王老板半个身子都被拖入了水中,河水没过了他的胸口、脖子……他绝望的眼神望向我的方向,充满了乞求。
就在这时,我爹和村长带着一大帮村民,拿着火把、铁锹冲了过来。看到这情景,所有人都吓傻了。
“快!快拉他上来!” 我爹最先反应过来,吼道。
几个胆大的年轻后生冲上去,抓住王老板的胳膊,拼命往后拉。一场诡异而无声的拔河在河岸边展开。
那几条苍白的手臂似乎感受到了阻力,更加用力。王老板的脸因为窒息和恐惧变成了青紫色,眼睛凸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得罪了水魈爷!快!磕头!赔罪!” 我爹朝着王老板和村长大喊,脸色惨白。
村长此刻也慌了神,连忙按着还在挣扎的王老板的脑袋,对着河水不住地磕头,语无伦次地喊着:“水魈爷饶命!饶命啊!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明天就准备三牲祭祀!给您老赔罪!”
不知道是磕头起了作用,还是那几条手臂觉得警告的目的已经达到,它们猛地一松!
王老板和拉着他的几个后生一起摔倒在地,王老板趴在岸边,剧烈地咳嗽,吐出好几口浑浊的河水,那水也带着一股腥臭。
而那几条苍白的手臂,则悄无声息地缩回了翻滚的河水中,消失不见。河面迅速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腥臭,和王老板裤裆下那滩混合着尿骚和河泥的污渍,证明着刚才的惊魂。
王老板被抬回村里后就发起了高烧,胡话不断,没过两天,就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走了。水上乐园的项目自然也就黄了。
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甚至比以前更加沉寂。人们走过河边时,眼神里都带着敬畏和恐惧,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直到那个月圆的夜晚。
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阵声音惊醒。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窗外轻轻地、一遍遍地呼唤我的名字。
“水生……水生……”
声音很轻,很飘忽,带着一种湿漉漉的质感,像是透过一层水传过来的。
我起初以为是做梦,或者是风声。但那声音持续不断,而且越来越清晰。
我披上衣服,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村庄和远处墨绿色的河面上。河边,站着一个人影。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影……很像我已经去世多年的爷爷!
他仿佛正面对着我,朝我招手。
“爷爷?” 我心头一颤,揉了揉眼睛。
再看时,那人影依旧站在那里,招手的动作缓慢而坚持。
一股莫名的吸引力,让我推开了房门,一步步朝着河边走去。夜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暖意和期待。是爷爷吗?他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离河边越来越近,那身影也越发清晰。确实穿着爷爷生前常穿的那件藏青色褂子。
就在我距离河边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脚下踩到了一片湿滑的苔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一下,让我猛地清醒过来!
不对!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怎么会……
我惊恐地抬头,看向那个身影。
恰巧一片云飘过,露出了更加明亮的月光。我终于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爷爷!
那东西虽然穿着爷爷的褂子,但它的脸,苍白浮肿,没有鼻子,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巴咧得极大,露出密密麻麻、尖细交错的牙齿!它的眼睛是全黑的,没有眼白,正死死地盯着我,带着一种诡计得逞的冰冷笑意!
它朝我招的手,也不是人手,正是那晚我在河边看到的、苍白细长、指间带蹼的爪子!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瞬间明白了!是水魈!它在模仿爷爷的样子引诱我!
爷爷的警告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绝对不能答应水里传来的任何呼唤!”
我刚才虽然没有出声答应,但我走了出来!我回应了它的“召唤”!
跑!快跑!
我头皮发麻,转身就想往村里跑。
但已经晚了!
脚下的河岸泥土,不知何时变得如同流沙一般松软泥泞!我的双脚陷在里面,拔不出来!而且,那泥泞正带着我,一点点地滑向河水!
我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冰冷的河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腿蔓延上来。
与此同时,河面上,就在那个伪装成爷爷的水魈旁边,又冒出了十几个类似的脑袋!它们都顶着苍白浮肿、五官错位的脸,用那双全黑的眼睛,贪婪而戏谑地盯着我,像是在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
它们开始发出一种声音,不再是呼唤,而是一种低沉、杂乱、如同水波摩擦的吟唱,带着强烈的迷惑性,搅得我头晕目眩,挣扎的力气也在迅速流失。
完了!我要被拖下去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淹没了我的心脏。
就在这时,“砰!”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
是村里的土铳!
我猛地回头,看到我爹、村长和许多村民举着火把、拿着家伙冲了过来!我爹手里还冒着烟的土铳指向天空。
“滚开!你们这些水鬼!” 我爹目眦欲裂,朝着河面怒吼。
那些水魈似乎被枪声和火光惊了一下,吟唱声戛然而止。它们用怨毒的眼神瞪了岸上的人群一眼,然后缓缓地、无声地沉入了水中,消失不见。
它们一消失,我脚下泥泞的束缚感也瞬间消失了。我爹和几个后生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浑身瘫软、沾满污泥的我从河岸边拖了回来。
我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刚才与那苍白手臂和全黑眼睛的对视,如同噩梦般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村里举行了规模空前隆重的祭祀,宰杀了最好的猪牛羊,由我爹和村长亲自投入河中,磕头赔罪,祈求安宁。
黑水河似乎暂时恢复了平静。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惊动,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我手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淡青色的、像是被水草长时间缠绕过的印记,久久不散。
而且,从那以后,每到月圆之夜,我总能听到那湿漉漉的、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从遥远的河边传来。
它们还在等着。
而我,以及我们靠水屯的每一个人,都活在一种无声的恐惧中,不知道下一次,河水会再次带来什么。
或许,那来自深水的“请柬”,从未被真正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