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林家的老宅,深藏在南方一个终年弥漫着湿气的古镇尽头。青苔爬满了斑驳的院墙,天井里的石板地永远泛着潮润的光。宅子最深处,有一间终年上锁的西厢房。那铜锁早已锈成了墨绿色,锁孔像是被岁月糊住了的眼睛。
奶奶在世时,是这宅子唯一的守夜人,也是那西厢房唯一的钥匙持有者。她总是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斜襟布衫,沉默地坐在天井的藤椅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塑像。只有在我年幼好奇,试图靠近那西厢房时,她才会猛地睁开半阖的眼,那双原本浑浊的眸子会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锐光,用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的声音低吼:
“淼娃子!离那儿远点!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被她眼中的厉色吓住,缩回手,却按捺不住心底膨胀的疑问:“奶奶,那屋里……到底有什么?”
她从不正面回答,只是反复念叨着那句我从小听到大,却始终不明所以的话:“守着……替祖宗守着……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守着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我追问。
她却只是闭上眼,深深叹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股陈年老宅般的腐朽与沉重:“债……一段还不清的债……等你爹……等他回来……”
爹?我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他长年在外,行踪诡秘,一年也难得回一趟家,回来也是风尘仆仆,和奶奶在屋里低声交谈半晌,然后又匆匆离去,留给我的只有一个模糊而疏离的背影。
这种秘的氛围,这诡异的禁忌,像一层厚厚的蛛网,将老宅和我的人生一同笼罩。我对那西厢房,从最初孩童的好奇,逐渐演变成一种夹杂着恐惧与叛逆的复杂心绪。尤其是奶奶去世后,爹回来了,接替了奶奶的位置,成了新的“守夜人”。他也继承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以及那份沉默的警惕。
我终于按捺不住,在一个爹外出办事的午后,拿着从镇上锁匠那里偷偷配来的钥匙,走到了西厢房门前。
心跳如擂鼓,手心里全是冷汗。那把新钥匙插入锈蚀的锁孔,异常艰涩,我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听到“咔哒”一声轻响,仿佛某种沉睡的东西被惊动了。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某种奇异冷香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连咳了几声。房间里极其昏暗,只有高高的、被封住半截的窗户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糜。
房间中央,没有桌椅床铺,只孤零零地放着一张褪色的红木供桌。供桌之上,没有神像,没有牌位,只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本线装古籍。书页泛黄卷边,封面是某种深色的硬皮,没有任何字样。
这就是林家世代守护的秘密?一本无名的古书?
我迟疑地走上前,手指拂去封面的积尘,触感冰凉而细腻,不像是普通的纸张或皮革。怀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忐忑,我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图案。那图案像是一张地图,又像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符咒,线条盘根错节,中心是一个扭曲的、如同眼睛般的漩涡。
我皱了皱眉,继续往下翻。
第二页,第三页……全都是类似的、一幅比一幅更复杂、更诡异的图案。它们仿佛拥有某种魔力,吸引着我的目光,让我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试图解读那些线条背后的含义。
直到我翻到接近中间的一页。
这一页,不再是图案。上面是用一种暗红色的、仿佛已经干涸许久的墨水,写就的几行字。那字迹扭曲挣扎,带着一种强烈的绝望感,映入我的眼帘:
“林氏血脉,承契守夜。子时交替,香火不绝。窥得天机,代价自偿。背约者,魂堕无间,永世弗替。”
我的手猛地一抖,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契约?守夜?代价?这听起来就像一份……卖身契!
我强忍着心悸,继续往下看。在那几行字下面,还有更小的、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一些片段:
“乾隆三十二年,父林守业,窥‘运脉图’,三日,暴毙于市井,面无血色。”
“咸丰元年,兄林守仁,妄改‘财络’,翌日,商船覆于江心,满门俱殁。”
“民国十七年,吾儿林继祖,私绘‘姻缘线’……唉……七日而亡,死状……不忍言……”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段简短而恐怖的记录!这……这根本不是家族荣耀的记载,这是一本死亡名录!是林家历代“守夜人”因违背这莫名契约而付出的惨痛代价!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我浑身发冷。我猛地想合上书,却发现自己拿着书的手,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低头一看,食指指腹不知何时被书页边缘划破了一道小口,一颗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恰好滴落在了那记录着契约的暗红色字迹上。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滴鲜血,接触书页的瞬间,竟像是被吸收了一般,迅速消失不见!而原本暗红色的契约字迹,仿佛被注入了活力,颜色变得鲜亮了一瞬,隐隐泛着一层微光!
与此同时,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视线”,陡然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投注到了我的身上!
不是从门外,也不是从窗外,而是来自……这房间内部的阴影深处!
“谁?!” 我骇然转身,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房间里空荡荡,只有尘埃在光线中舞动。但那被窥视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冰冷,如同实质的蛛网粘附在我的皮肤上。
我再也顾不上其他,连滚带爬地冲出西厢房,仓皇地锁上门,仿佛慢一步就会有极其可怕的东西从里面追出来。
那天晚上,爹回来了。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恐惧和心虚,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最终定格在我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你进去过了。” 他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声音低沉得可怕。
我瑟缩了一下,不敢隐瞒,颤抖着将下午的经历说了出来。
爹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是一种极力压抑下的死寂。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堂屋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然后,他指了指墙角的座钟,声音沙哑:
“看到了?那就是代价。从今夜起,你就是林家的守夜人。”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时针,正指向十一点。
“为什么是我?!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崩溃地喊道。
“那不是鬼东西,”爹的眼神空洞,仿佛透过我在看着别的什么,“那是‘契’。是老祖宗和‘下面’签的契约。用林家的血脉和气运,换取……一些东西。”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惨然,“或许是富贵,或许是平安,谁知道呢?年代太久,最初的缘由已经没人记得了。我们只知道,契约必须履行。子时之前,必须在那屋里点燃三炷‘安魂香’,香火不能断,直到鸡鸣。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西厢房里那些记录上的死状,已经说明了一切。
“凭什么?!我们不能毁约吗?离开这里不行吗?” 我不甘地挣扎。
“走不掉的。” 爹摇了摇头,撸起袖子,露出手臂。在他的小臂内侧,不知何时,竟然浮现出一些淡红色的、扭曲的线条,隐隐构成一个简单的图案,与那本书里的某个图形有几分相似!“血脉就是烙印。走到天涯海角,‘它们’也能找到。背约的下场,书里都写着。”
我看着爹手臂上那诡异的“烙印”,浑身冰凉,彻底绝望。
那夜,子时将近。爹将三根颜色暗沉、散发着奇异冷香的线香递给我,还有那把冰冷的钥匙。
“进去,点燃,插在香炉里。然后,坐在蒲团上,守着。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要回应,更不要……回头看。” 他的叮嘱和奶奶、和书里的警告如出一辙,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我握着那三根仿佛重若千钧的线香,一步步走向西厢房。每靠近一步,那股冰冷的窥视感就越发清晰。
打开锁,推开门。房间里比白天更加阴冷黑暗。供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古朴的铜质香炉。
我颤抖着划亮火柴,点燃线香。三缕青烟袅袅升起,那奇异的冷香更加浓郁,却丝毫无法驱散房间里的寒意,反而让那股无形的存在感更加活跃了。
我依照吩咐,将香插入香炉,然后退到墙角的那个破旧蒲团上,蜷缩着坐下,死死低着头。
时间,在死寂和冰冷中缓慢流逝。
线香燃烧的气味在鼻尖萦绕,那味道初闻清冷,细嗅之下,却隐隐带着一丝……陈旧血气的腥甜。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个时辰,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我开始听到一些声音。
极其细微,开始像是窃窃私语,从房间的各个角落传来,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恶意。渐渐地,那声音变得清晰了些,像是很多“人”在低声交谈,讨论,争辩……用的是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扭曲而古老的语言。
我的心脏紧缩成一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然后,是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的。是很多“人”的脚步声,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它们在我身边徘徊,绕着我打转,有时几乎贴到了我的后背!那脚步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却没有声音,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带起的微弱气流,以及那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阴寒!
我死死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攥住衣角,指甲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恐惧。
突然,所有的低语和脚步声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但那冰冷的窥视感,却骤然增强了十倍!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紧紧地、贪婪地盯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有一个“东西”,此刻就站在我的身后,离我极近,近到我几乎能感觉到它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冰窖般的寒气,吹拂着我的后颈!
不要回头!不能回头!
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血液仿佛冻结。
那个“东西”,似乎弯下了腰,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
然后,一个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里响了起来,沙哑、干涩,像是用砂纸在摩擦骨头:
“新来的……味道……不错……”
“好好……守着……”
“你的魂……很亮……”
“我们会……常来的……”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品尝猎物般的恶意和期待。
极致的恐惧如同海啸般淹没了我,大脑一片空白,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我不知道那一夜是如何熬过去的。当窗外终于传来第一声鸡鸣时,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冰冷的窥视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回升了一些,那三炷线香也恰好燃到了尽头。
我瘫软在蒲团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爹推门进来,看着我的样子,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从那天起,我成了林宅新的“守夜人”。每个夜晚,子时之前,我都必须进入那间西厢房,点燃三炷冰冷的线香,然后在无数“它们”的窥视和低语中,煎熬到鸡鸣。
我手臂上,也开始浮现出那种淡红色的、扭曲的烙印,并且,它在缓慢地生长,变得越来越复杂。
我试图寻找破解这命运的方法,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典籍,拜访过所谓的“高人”,但都一无所获。那本“契书”的力量,远超我的想象。
老宅依旧矗立在古镇的尽头,青苔年年新生,潮湿永不消退。
而我,被囚禁在这无形的牢笼里,守着一段黑暗的契约,偿还着祖宗欠下的、永无止境的债。每一个夜晚,都在重复着极致的恐惧与绝望。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的名字,也会被用那暗红色的墨水,记录在那本冰冷的“契书”之上。
而下一个接过钥匙,走入这西厢房的人,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