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数据深渊 上
地下三百米的深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玄熵核心数据中心的入口，伪装成一座废弃超过二十年的地下水库泵站，混凝土墙壁上剥落的油漆片如同干涸的蛇蜕，带着陈年水渍和斑驳的苔藓痕迹。一道锈蚀得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垂直铁梯，向下延伸，没入更深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幽暗之中。梯子尽头，是一扇与周围粗粝混凝土几乎无缝衔接的哑光灰色合金大门，表面冰冷光滑，找不到任何接缝或把手，只在右下角有一个需要特定生物特征与动态密码序列才能激活的、指甲盖大小的感应区。
赵永信赌上性命换来的密钥起了作用，大门如同苏醒的巨兽般，内部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类似肌腱拉伸的液压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狭窄缝隙。一股混合着高压电弧产生的刺鼻臭氧、冰冷金属表面凝结的霜气、以及某种用于精密仪器防腐的、带着奇异甜腻感化学制剂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猛地砸在罗祥和贾元欣的脸上，瞬间取代了通道外那属于泥土和衰败的潮湿气息。
门内，是一条以微小角度持续向地心延伸的宽阔通道，坡度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牵引力。两侧墙壁覆盖着深灰色的、能够吸收大部分光线和声波的蜂窝状特殊材料，让任何细微的声响都显得沉闷而短促。脚下是带有防滑菱形纹路的厚重金属格栅，透过格栅的缝隙向下看，是密密麻麻、粗细不一的线缆，它们被包裹在各种颜色的绝缘皮内，如同沉睡在巢穴深处的斑斓蛇群，正发出一种几乎要融入血液流动声的、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
罗祥走在最前，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与刀尖之间，足跟先轻轻接触格栅，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然后才将身体重量缓缓压上。在他此刻被记忆晶化扭曲的感知中，这条看似静止的通道充满了无声的喧嚣。右手掌心的晶体刺痛不再是单纯的生理信号，它变成了一种具有明确方向的、冰冷而黏稠的牵引力，像是一根无形的线，拴着某种沉在冰海深处的重物。他“看到”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密的、如同沾染了放射性尘埃的光点，它们是破碎的数据流碎片，按照某种超越三维物理的复杂拓扑结构缓慢地旋转、碰撞、湮灭。一些区域的数据流呈现出淤塞、不祥的暗红色，如同凝结的坏血；另一些则闪烁着过度亢奋的、病态的惨白，仿佛随时会爆裂。通道的极深处，一股庞大到令人灵魂战栗的、散发着深邃幽蓝色光泽的数据洪流，如同一条蛰伏在地壳下的古老暗河，带着永恒的寂寥与威严，无声地奔涌。那应该就是核心数据库的方向。
但同时，他也“听到”了——并非通过鼓膜，而是某种更直接的意识共振——来自不同时间线的、被拉长扭曲的碎片回响：某个不知名研究员因极度焦虑而失控、指甲刮擦控制台的刺耳噪音；一段夹杂着强烈静电干扰、语速快得变形的紧急通讯片段；甚至，还有一丝……属于他自己，或者说属于罗振邦的，在某个灯火通明的实验室深夜，面对复杂公式时，那一声无人听闻的、沉重的叹息。这些来自过去甚至可能是未来的幽灵回响，与现实世界中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贾元欣胶布缠裹的鞋跟与格栅接触时发出的闷响重叠交织，让他必须耗费巨大的精神力，才能勉强将意识锚定在“现在”这个脆弱的时间切片上。
“跟紧我，”罗祥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流摩擦喉咙，带着砂砾感，他没有回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前方看似空无一物的通道，“有些地方……这里的‘时间’本身不太对劲，像一块没铺平的地毯。”他伸出左手，虚指向左侧一片与其他区域毫无二致的空气，“那里，时间的流速至少被加快了五到八倍，贸然踏入，可能我们感觉只过了一秒，身体却已经承受了数分钟的生命消耗，细胞会加速疲劳、老化。”他的手指又移向右手边一个看似普通的转角阴影，“那个方向，空间结构在轻微地、持续地折叠，像一面被无形之手不断调整角度的哈哈镜，直接走过去，很可能下一秒就被莫名其妙地‘吐’回到我们刚刚进来的门口。”
贾元欣紧跟在他身后，半步不敢远离，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经过老猫特殊改装、外壳布满磕碰痕迹的便携式终端，屏幕幽幽地亮着，显示着不断刷新的、她几乎无法完全理解的非标准数据流协议。她看着罗祥如同在雷区跳舞的盲人，完全依赖着那该死的掌心刺痛和那些她无法看见、无法听闻的时空异常，在一条看似笔直的路上走出曲折诡异的路线，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提前用强力胶布死死缠住的高跟鞋鞋跟，此刻与金属格栅接触，只发出类似心跳停止前最后一下的、沉闷的“笃”声。
通道尽头，毫无过渡地，视野被强行撕开，一个巨大得足以颠覆所有空间常识的地下空洞，蛮横地撞入眼帘。无数台漆黑如墨的服务器机柜，如同某种机械文明的墓碑森林，整齐、密集、沉默地林立着，一排接着一排，延伸至目光被绝对黑暗吞噬的远方。每一排机柜的上方，都有无数细小的、不同颜色的指示灯在按照各自的节奏规律闪烁，绿色、黄色、红色，交织成一片寂静无声却又喧嚣到极致的电子星海，冰冷，繁复，令人头晕目眩。空间顶部，是纵横交错、粗如古树树干的银白色冷却管道，如同巨兽的血管网络，偶尔从某些金属接口处，会丝丝缕缕地渗出乳白色的低温寒气，让本就远低于地表温度的空气，更添了几分能刺痛肺叶的凛冽。而那充斥、挤压着整个庞大空间的，是一种来自于成千上万台服务器同时运行所产生的、低沉而恒定的嗡鸣，它并非噪音，而是一种物理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鼓膜上，也压在心头。
“就是那里，”罗祥的嗓音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而有些嘶哑，他指向空间中央略微偏右的一片区域。在他独特的感知视野里，那里的数据流不再是无序的碎片或奔涌的洪流，而是高度凝聚、稳定，如同一个散发着柔和幽蓝色光晕的、缓缓搏动的活体心脏，光晕的核心，缠绕着几缕不易察觉的、带着温暖质感的金色丝线，如同血管般脉动着，“‘方程’……它就在那里，我能‘感觉’到它的波动，像……像一个沉睡巨人的心跳。”
他们借助庞大机柜投下的、边缘模糊的深沉阴影作为掩护，如同两只渺小的甲虫，在金属墓碑的丛林间谨慎而迅速地移动。罗祥不时会毫无征兆地猛地停下脚步，同时伸手将贾元欣用力拉向自己身侧，险险避开一片突然在他感知中变得如同胶水般“粘稠”、阻碍行动的空气壁垒——那是他识别出的、临时生成的数据加密屏障；或者，他会突然改变方向，绕开一块脚下格栅缝隙中毫无预兆地亮起微弱、却令人心悸的猩红色光芒的区域——那是即将激活的物理防御陷阱。有一次，险情几乎无法避免，他们侧前方整整三排服务器的指示灯，在千分之一秒内齐刷刷地由绿转红，并开始以极高的频率疯狂闪烁，刺耳的警报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这片寂静。罗祥属于罗振邦的那部分战场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一把将贾元欣拽进两排机柜之间那道狭窄得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的金属缝隙里。几乎就在他们身体嵌入缝隙的同一瞬间，一束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可言的深蓝色扫描光束，如同死神的视线，无声无息地从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平滑地扫过，空气中甚至留下了一道短暂的、视觉残留般的扭曲轨迹。
终于，有惊无险地，他们抵达了目标服务器群。这些机柜从外表看，与周围成千上万的“墓碑”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漆黑，一样的沉默。但罗祥右手的刺痛，此刻已凝聚成一道尖锐的、几乎要刺破皮肤的指向性力场，明确无误地锁定着其中一台。贾元欣立刻上前，半跪在冰冷的格栅地面上，从随身工具包里取出一根特制的、带有屏蔽层的物理连接线，动作迅捷而稳定地将便携终端与目标服务器预留的、极其隐蔽的维护接口连接起来。屏幕亮起，代表着底层数据交互的光标开始跳动，如同即将叩响命运之门。
破解过程远比预想的还要艰难，仿佛不是在解读代码，而是在与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沉睡的古老意识进行博弈。贾元欣光洁的额头上，不受控制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并非因为体力消耗，而是源于精神高度紧绷所带来的巨大压力。终端屏幕上疯狂滚动的，早已超越了常规的二进制代码，它们时而凝聚成类似生物神经网络般的、不断生长又消亡的奇异图案；时而又彻底坍缩，化作一片混沌的、仿佛蕴藏着原始星云的能量漩涡，散发出非人的、令人不安的美感。
就在她的意志力几乎要突破临界点，终于利用罗振邦隐藏在数据深处的后门密钥，强行撬开了最后一道、由动态混沌算法构成的防火墙，指尖颤抖着触碰到那个被无数层加密光芒紧紧包裹的、名为“时空稳定方程”的核心数据包的瞬间——
异变陡生！
旁边另一台服务器内部，猛地传来一阵低沉而粘滞的、仿佛某种庞大生物在泥沼深处进行吞咽般的“咕噜”声。紧接着，距离他们不到五米远的一排机柜，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碾压过一般，发出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牙关发酸的、类似脊椎被一节节强行扭断拆解的“嘎吱嘎吱”的恐怖声响！与此同时，那一整排机柜表面所有原本规律闪烁的指示灯，像是被瞬间同时掐断了生命之源，齐刷刷地、彻底地暗淡、熄灭下去，陷入一种绝对的、死寂的黑暗。一股混合着电路板过载烧毁和某种奇异有机物焦糊的、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猛地弥漫开来，钻进鼻腔。
“数据……有东西在主动‘吞噬’这些数据！就在我们旁边！”贾元欣惊骇地看着自己终端屏幕上，一个代表着重要备份分区的、原本稳定的信号图标，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数据残渣都未曾留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