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残局同盟 下
罗祥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他向后微仰,靠在冰冷坚硬的皮卡车身上,感受着掌心那枚奇异晶体与环境中无处不在的湿冷气息交互所带来的、一阵阵加剧的、如同潮汐般的刺痛。这刺痛此刻仿佛成了一个蹩脚却异常灵敏的生物雷达,每当赵永信的叙述触及某些被严格加密的关键信息——尤其是反复提到“罗振邦”这个名字,或是试图解释“时空债系统”那晦涩的起源时,那刺痛就会陡然变得尖锐、灼热,甚至在他视野的边缘区域激起细微的、如同老旧电视信号不良时的雪花状噪点,干扰着他的视觉。他在凭借这具身体最原始、最直接的本能反应,艰难地校验着对方话语里每一丝细微的真伪波动。
“‘清道夫2.0’计划,听起来可怕,但它仅仅只是露出水面的桅杆。”赵永信在贾元欣成功触发了第一轮冻结,并亲眼看到监控屏幕上代表对方某个关键账户状态的图标瞬间由绿变红、并弹出“锁定”提示后,紧绷的肩膀似乎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毫米。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带着浓重异味空气,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熟练地操作电脑,输入一连串复杂的密码,调出了一份加密等级极高的内部架构图。“玄熵的最终目的,从来就不是简单地消灭你,罗祥。甚至也不是他们宣称的、将你‘归档’成一段无害的数据。他们真正的野心,是要……完全解析、逆向工程、并最终彻底掌控‘时空债’系统本身。”
他用指尖重重敲了敲屏幕上那片用深红色特别标注的区域:“看这里,这个‘时空稳态维持部’——对外伪装成研究量子引力理论的前沿机构,享受着最高级别的保密权限和资金支持。实际上,它的核心课题只有一个:如何将‘时空债’这种超越现有物理认知的现象,进行标准化、量化,最终实现……金融证券化。他们试图构建一个能够跨越不同时间线运行的、前所未有的金融奴役体系。他们将个体的‘时间债务’打包成所谓的‘时空债券’,向那些隐藏在历史阴影深处、渴望无限延长自身存在时间、或是贪婪窥探并攫取其他时间线稀有资源的权贵们兜售。而你,罗祥,你是第一个,也是最特殊的一个‘债务样本’,你的存在本身,以及你身上发生的一切,就是这套系统可行性最有力的活体证明。你的彻底‘归档’,在他們看来,将是这个庞大而黑暗计划得以正式启动的……最终确认与发令枪声。”
罗祥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并非来自这冬夜,而是从灵魂深处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罗振邦)的牺牲,他自身所承受的这一切痛苦与挣扎,在那高高在上的谋划者眼中,竟然仅仅是一场冷酷、庞大金融游戏得以开启的基石与祭品。
“那么,罗振邦博士的死呢?”罗祥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暴风雨前压抑的雷鸣,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即将爆发的力量。
赵永信操作电脑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指尖悬在触摸板上方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闪烁地直视罗祥,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权衡与试探,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罗振邦博士,他……并非偶然被卷入。他是最早洞察到这个终极阴谋核心的人之一。他是试图从内部瓦解它,才最终暴露了自己,招致了杀身之祸。” 他移动光标,点开一个隐藏在层层目录最深处、需要额外动态口令才能访问的加密文件夹,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这是我能接触到的、权限等级最高的内部行动日志副本。其中有一条,代号‘燧石’的特别清除指令,由玄熵最高决策机构‘理事会’直接下达,目标是:阻止关键信息载体离境。指令签发的确切日期和时间,恰好是他‘意外’离世的前一天深夜。”
屏幕上跳出了那份日志的局部截图,界面简洁到冷酷,只有寥寥几行代码般的文字和日期戳。罗祥死死盯着那几行冰冷的字符,掌心的刺痛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仿佛那晶体在他皮下炸裂开来,视野边缘的雪花噪点瞬间扩大、蔓延,几乎要吞噬他全部的视线,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仿佛隔着漫长的时光,清晰地听到了罗振邦在那间与世隔绝的实验室里,面对绝境时发出的、最后一声无奈而沉重的叹息。
就在这时,赵永信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侧耳倾听,脸色骤变,厉声喝道:“不对!有东西在扫描这片区域!不是声波或震动,是……某种相位能量场探针!快走!”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停在洗车场入口处阴影里、那辆看似因故障抛锚的旧轿车,车顶一个伪装成老旧行李架的黑色长方体装置表面,突然无声地亮起一圈微不可查的、如同水波般荡漾开的幽蓝色波纹,并且那波纹的强度和频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攀升!
罗祥一把拉开车门,金属门把手冰得刺骨。贾元欣动作迅捷如猎豹,瞬间收起平板并将其塞入贴身口袋。赵永信则一把将电脑包死死搂在怀里,如同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另一只手飞快地、近乎抢夺般抓起了引擎盖上那幅女儿的画,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
“分开走!老规矩!保持静默!”赵永信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低吼,不再犹豫,转身如同矫健的狸猫,几个起伏便窜向了洗车场后方那堆杂乱摆放着废弃轮胎和破损水箱的阴影深处,身影迅速被浓重得化不开的水汽与黑暗彻底吞没。
罗祥猛地拧动钥匙,皮卡陈旧的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车身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如同脱缰的野马般猛地蹿出车位,轮胎粗暴地碾压过地面蓄积的混浊污水,溅起一片肮脏的水幕。他透过后视镜,看到那辆旧轿车顶的幽蓝色波纹已经亮得如同一个小型灯塔,并且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转向,似乎锁定了他们离开的方向。
贾元欣重重靠回座椅,微微喘息着,刚才那片刻展现出的极致冷静面具下,是同样剧烈得如同擂鼓的心跳,撞击着胸腔。她伸手降下车窗,想让窗外凛冽的、带着城市尘埃味道的夜风吹散车内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以及那顽固附着在衣服上的、廉价的洗车液香精味。窗外,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明亮灯光如同一把刀子,在她脸上快速划过。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上车前顺手买的那杯几乎没碰过的、号称提神醒脑的热美式咖啡,此刻,它正孤零零地立在杯架中,深褐色的液面早已失去了所有热气,凝固的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泛着油脂冷光的白色冰壳,像一只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
皮卡碾过路面一个未填平的坑洼,车身颠簸了一下,迅速汇入凌晨时分稀疏而疲惫的城市车流,将那个充满水汽、谎言、试探与残酷真相的洗车场,连同其内部仍在回荡的水声,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一个基于利益与绝望的同盟勉强建立,看不见的代价已然付出,而前路弥漫的寒意与杀机,似乎比杯中那已彻底凝结的咖啡,更加深重,更加坚不可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