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残局同盟 上
冬夜凌晨两点半,城郊结合部的“畅洁”二十四小时自助洗车场。巨大的卷帘门只升起一半,像一张打着哈欠的巨兽的嘴,吐出湿冷浑浊的气息。几盏昏黄防雾灯高悬,光线穿透厚重的水汽,在布满深浅不一水痕的水泥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如同某种不安的心跳。高压水枪击打在车身上的哗哗声,吸尘器偶尔启动的、如同哮喘病人般嘶哑的轰鸣,以及永不停歇的、流入地漏的潺潺水声,共同构成了一片嘈杂而令人心烦意乱的掩护音场。
罗祥将破旧皮卡停在最内侧的角落,车头对着出口,这是一个近乎本能的、便于随时撤离的位置。他熄了火,却没开车门,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透过被水汽模糊成毛玻璃状的前挡风玻璃,一寸寸扫视着这个被赵永信选为见面地点的所谓“安全屋”。贾元欣坐在副驾驶,她的卡地亚手表表盘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的金属冷光,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边缘反复摩挲,屏幕上正显示着一套极其复杂的、由无数线条和节点构成的跨境资金流向图,像一张等待引爆的神经网络。
“他提到了激光窃听,”罗祥低声说,声音被局限在狭小的车厢内,右手掌心那熟悉的晶体刺痛在湿冷空气中变得格外清晰,像有无数细小的冰渣在血管里缓慢摩擦、游走,“持续的水流能干扰激光在玻璃上的振动反馈。” 这是赵永信通过老猫传来的讯息里,最具技术含量,也最让人脊背发凉的一条——它意味着玄熵的监控手段已经超出了常规范畴,进入了某种更隐秘、更刁钻的层次。
一辆没有牌照的银色面包车如同幽灵般缓缓驶入,停在对面,车身沾满泥点,像是刚从某个泥泞的战场逃离。车门滑开,赵永信钻了出来。他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几乎能吞没他整个人的深色羽绒服,领子高高立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与这刻意营造的臃肿与落魄不相称的,是那双在昏黄光线下依然锐利如鹰隼、却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以及他下车、关门的动作,依旧带着只有受过长期严苛训练的人才有的、那种近乎本能的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动静。他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边角磨损严重的黑色笔记本电脑包,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罗祥推开车门,皮鞋底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贾元欣紧随其后,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则显得格外清脆,在这片混沌的背景音中划出清晰的轨迹。三人隔着弥漫的、带着洗车液化学香精和潮湿霉味的水汽无声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空气仿佛凝固,只有水流不知疲倦地喧哗。
“地方选得不错。”罗祥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恰好能压过最近处那道水帘的哗哗声。
“唯一确认干净的‘洞’。”赵永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一种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他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这个动作短暂地拉低了领口,露出的脖颈皮肤上,除了那道新鲜的灼痕,还有几处隐约的、颜色更深的旧伤疤。“他们清理叛徒的手段,比你们想象的要……高效且彻底。” 他说话时,目光如同探针,飞快地扫过罗祥自然垂落的右手,又落在贾元欣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与审视。
就在这时,罗祥感到掌心的刺痛骤然加剧,变为一种尖锐的钻痛,同时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猛地撞入脑海——不再是冰冷的数据流,而是硝烟弥漫、焦土气息呛人的战场角落,一个穿着破烂制服、眼神与此刻赵永信有着惊人相似的敌军士兵,正高举双手,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口称投降,但那藏在身后、贴着裤缝的手指,却正极其缓慢而稳定地摸向腰后那把淬了毒的匕首。“罗队!小心诈降!” 一个年轻士兵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惊呼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开。属于罗振邦的那部分战斗本能瞬间被点燃,罗祥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如铁,肩胛骨甚至发出了细微的“咯”声,几乎要条件反射地侧身扑倒寻找掩体。他猛地、用尽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尖锐的痛感如同冷水泼面,让他激灵一下回神,视野重新聚焦——眼前的赵永信只是站在原地,眼神复杂难辨,并未有任何异动。但刚才那瞬间的杀意与警惕,已如实质般残留在他绷紧的神经末梢。
“我们可以一直站在这里,互相猜疑,直到玄熵的‘清道夫’循着味儿找上门。”贾元欣上前半步,她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块骤然投入温水中的寒冰,瞬间镇住了有些失控的场面。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平板,屏幕上的资金流图像是受到了惊扰,微微波动了一下,“或者,我们谈谈眼前,能做些什么。比如,先精准地掐断他们一条比较粗壮的供血动脉。”
赵永信盯着她看了足足有五秒钟,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权衡与算计。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弯腰,将笔记本电脑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皮卡冰冷且沾着水珠的引擎盖上,动作轻缓得像是在放置一枚易爆装置。打开包,他没有先去碰那台电脑,而是从内袋里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抽出一张折叠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A4打印纸,缓缓展开。那是一幅用彩色铅笔画就的、笔触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画,画着一个扎着羊角辫、咧嘴大笑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小女孩,正用力紧紧拉着一个高大男人的手,背景是一座用歪歪扭扭、却色彩鲜艳的线条勾勒出的、屋顶有着七彩彩虹的小房子。画的右下角,用歪斜的铅笔字写着拼音:“Bà ba hé wǒ de ān quán wū”。
“我女儿画的。”赵永信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巨大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将极致温柔与深切痛苦强行糅合在一起的颤音,“她现在……在一个理论上绝对安全的地方。这幅画,是她塞进我口袋里的‘护身符’。” 他将画轻轻平铺在冰冷的引擎盖上,像展示一件举世无双的易碎珍宝,也像在谈判桌上,押上了自己唯一且无法复制的人质。“这是我的诚意,也是我的软肋。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罗祥和贾元欣,里面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谈判在这湿冷、嘈杂且充满化学气味的空间里艰难地向前推进。赵永信提供了玄熵海外用于资金周转的多个空壳公司名单及其隐蔽的关联账户信息。贾元欣立刻低头操作起来,她的手指在平板电脑光滑的表面上快速而稳定地滑动、点击,调出数个层层加密的操作界面,利用提前预设好的、基于某个国际金融安全协议的自动触发指令,远程激活了针对这些账户的紧急冻结程序。她一边操作,一边用那种平稳得如同在主持一场高级别商业谈判的语气,清晰地解释着关键节点,每一个专业术语都用得精准而冷静。
“……这个账户通过离岸群岛进行了不少于五层的复杂转递,最终的资金接收方,是一个名为‘普罗米修斯之火’的非营利基金会,公开资料显示其致力于深空探索技术的前沿研究,但实际上,它是玄熵内部数个高级别研究员小组薪金与额外津贴的主要支付通道。冻结它,不需要永久,哪怕只是触发七十二小时的紧急审查锁定期,也足以让至少三个核心项目组在下个发薪日陷入技术性瘫痪和内部猜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