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云霓班”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草台班子，班主是我师父，一个精瘦干练、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人。班子不大，行头也旧，但仗着几出拿手的忠烈戏和师父调教徒弟的狠劲，也能混口饭吃。班子里最压箱底的宝贝，是一件据说传了四代的武生戏袍，名曰“血战袍”。
师父从不轻易示人，更别提穿了。它被收在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底，用厚厚的油布包裹着。只有每年开箱祭神的时候，师父才会小心翼翼地请出来，焚香叩拜。
那戏袍是深蓝色的，绸缎面料，即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能看出隐隐的光泽。胸前用金线盘绣着一只踏火麒麟，麟甲怒张，栩栩如生。但最扎眼的，是那麒麟周围，以及袍摆、袖口处，大片大片无法洗去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污渍，像是泼洒上去又干涸了的……血。
“小石头，”师父每次祭拜完，总会用他那沙哑的嗓子，严肃地告诫我们这些年轻弟子，“这袍子，有灵性，也沾了煞气。穿上它，能请神，也能招鬼。不是生死关头的大场面，绝不能用！记住了，一旦穿上，锣鼓一响，你就是戏里的魂，不是你自己了。除非戏文唱完，否则，绝不能中途停下，更不能……回头看！”
他眼神里的凝重不像开玩笑，但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私下里没少嘀咕。
“我看就是师父小气，怕咱们给他穿坏了。” 师兄大牛常撇着嘴说。
“就是，一件旧袍子，说得那么邪乎。” 我嘴上附和，心里却对那袍子充满了好奇，尤其是那暗褐色的“血渍”，总让我莫名地心悸。
机会来得突然。那年，我们接到一个阔绰老爷家的堂会，点名要听全本的《挑滑车》。这是高宠的戏，是高难度的武生戏，也是“血战袍”原本对应的戏码。不巧的是，班里唯一的顶梁武生前一天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连站都站不稳。
班主急得嘴角起泡，在后台团团转。台下，老爷和宾客们已经入座，叫好声、催促声不断。
“师父，让我试试吧！”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站了出来，“词儿我都记得，身段也偷偷练过！”
师父猛地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犹豫，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惧。“你？不成！这戏太重，你扛不住！”
“师父！再不救场，咱云霓班的名声就砸了！” 大牛也在一旁帮腔。
师父看着我们，又看看外面喧闹的场子，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他一跺脚，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咬牙道：“好！小石头，你跟我来！”
他把我拉到那个沉重的樟木箱子前，手有些发抖地打开锁，掀开箱盖，一股陈腐的樟木和旧绸缎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一层层揭开油布，那件深蓝色的“血战袍”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口的踏火麒麟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穿上它。” 师父的声音干涩，“记住我的话！锣鼓响，魂入场！戏不完，身不转！尤其是，绝不能回头看！听见没有！”
他的手指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吓人。我被他前所未有的严肃吓住了，连连点头：“记住了，师父！戏不完，身不转！绝不回头！”
当我穿上那件戏袍时，一股异常的冰凉瞬间透过单薄的水衣渗入肌肤，激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袍子出乎意料地合身，仿佛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但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也压在了肩上，不像是衣服的重量，更像是……某种无形的东西。
“锵锵锵——！” 开场的锣鼓猛地敲响，如同惊雷炸在耳边。
师父用力推了我一把：“上！”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上场门的帘子，踏上了灯火通明的戏台。
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叫好声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我却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头顶的汽灯晃得人眼晕。按照戏文，我该亮相交代，然后开打。
然而，就在我摆出第一个架势，刚要开口唱那句“号炮一响震天地”时，异变发生了！
我的嘴巴张着，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了！
它自己动了起来！
一个干净利落的鹞子翻身，接一个迅猛无比的踢枪花，动作矫健、凌厉，充满了沙场宿将的狠辣与悲壮，远远超出了我平日练习的水平！这根本不是我在演戏，更像是……有什么东西附着在这袍子上，在操控着我的身体演戏！
我成了戏袍里的提线木偶！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我想停下，想呼喊，但我的声带像是被冻住，我的四肢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只能随着那越来越急促的锣鼓点儿，疯狂地舞动、厮杀。
台下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以为我演得投入，演得出神入化。只有我知道，我正身处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在又一个激烈的旋子转身时，我的眼角余光猛地瞥见——戏台两侧，那些原本应该是摆放锣鼓家什和等待上场的龙套位置，不知何时，竟然影影绰绰地多出了许多“人”！
它们穿着破旧的、沾满泥污和暗红色污渍的古代兵士服饰，脸色青白，眼神空洞，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沉默的观众，又像是……等待上场的同僚！它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冰冷的、审视的意味。
是幻觉！一定是太紧张了！我拼命告诉自己。
但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在与根本不存在的“番将”进行虚拟对打时，我手中的银枪（当然是道具）每一次刺出、格挡，竟然真的发出了金属交击的“铿锵”之声！甚至，我感觉到枪尖似乎划破了什么，有冰冷粘稠的液体，偶尔会溅到我的脸上！
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合着战场上的硝烟和尘土气息，取代了后台的脂粉味，充斥在我的鼻腔里！
这不是在演戏！这分明是在亲身经历一场惨烈的古代战斗！
我的意识在疯狂尖叫，但我的身体却在“血战袍”的操控下，愈发狂放地演绎着高宠的勇猛和绝望。汗水早已浸透了我的水衣，但戏袍本身却依旧冰冷刺骨。
戏，在进行。高宠力战众番将，人困马乏。
按照戏文，接下来是高宠陷入重围，悲愤交加，准备以身殉国的段落。
操控我身体的那股力量，变得更加暴烈和悲怆。我的动作充满了力竭后的踉跄和不甘，唱腔（虽然我发不出声，但能感觉到喉咙的震动）变得苍凉嘶哑，充满了英雄末路的绝望。
而台下那些“看不见”的观众，喝彩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如同呜咽般的共鸣。台两侧那些鬼影般的兵士，似乎也更加清晰了，它们甚至开始微微晃动身体，像是在随着戏文的悲怆节奏而悸动。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随着这狂舞和无声的嘶吼，一点点被抽离，注入到这件冰冷的戏袍和这诡异无比的演出之中。
不能停！不能回头！师父的警告在我几乎被恐惧吞噬的意识里闪烁。
终于，戏文接近尾声。高护奋力挑翻几辆“滑车”后，筋疲力尽。
锣鼓声变得缓慢而沉重，如同丧钟。
按照设计，此时我应该是一个踉跄，背对观众，用枪拄地，勉强支撑住身体，然后缓缓回头，露出一个英雄末路的悲壮表情，再轰然倒地。
我的身体，在戏袍的操控下，果然一个趔趄，背对了台下。
就是现在！按照戏文，该回头了！
我用尽全部残存的意志，试图抵抗那股操控我的力量，我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头！师父说过，不能回头！
然而，“血战袍”的力量太强大了！我的脖颈，像是被一双冰冷铁硬的手死死扳住，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向后转去！
不！不要！我在心里疯狂呐喊！
视线，越过了自己的肩膀，扫过了台下——哪里还有什么老爷宾客！台下坐着的，站着的，全是那些身穿残破古代服饰、脸色青白、眼神空洞的“兵士”！它们齐刷刷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而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上场门的方向！
那里，师父、大牛，以及其他班子里的人，都挤在门帘后面，惊恐万状地看着我。但就在他们身边，紧贴着他们，甚至……重叠在他们身上，站着更多影影绰绰的鬼影兵士！
而最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在师父的身后，站着一个特别清晰、特别高大的身影！
它穿着将军的甲胄，破损不堪，满是暗红的血污。它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劈到下颌，一只眼睛是空洞的黑色窟窿。它没有看师父，那只完好的、死灰色的眼睛，正死死地、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渴望和怨毒，穿透一切，牢牢地锁定在我的身上！
不！是锁定在我身上的这件“血战袍”上！
它就是这件袍子真正的主人！那个战死沙场的古代亡魂！
它一直在这里！它一直都在等着一个合适的“身子”，来重演它当年的绝唱！
“嗬……嗬……” 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极致的恐惧让我几乎崩溃。
就在这时，那将军亡魂，对着我，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了一个冰冷、僵硬，如同石刻般的……笑容。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背心猛地一凉！那感觉，就像是有一柄无形的、冰冷的长矛，从背后，瞬间刺穿了我的身体！
“噗——” 我甚至能“听”到利刃入肉的闷响！
剧痛！并非是肉体的疼痛，而是一种灵魂被撕裂的、无法形容的剧痛！
我的身体，在戏袍的操控下，猛地向前一挺，做出了被长枪贯胸的动作！然后，它操控着我，缓缓地、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面向台下那些鬼影兵士，轰然跪倒！
锣鼓声恰在此时，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操控我身体的力量，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极度的虚弱和冰冷席卷了我，我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戏台上，意识模糊。
我最后看到的，是师父和大牛他们连滚带爬地冲上戏台，以及他们脸上那见了鬼似的、无比惊恐的表情。
还有，那件依旧穿在我身上，颜色仿佛更加深暗，胸前麒麟仿佛更加狰狞的“血战袍”。
以及，透过模糊的泪眼，似乎看到那个将军的亡魂，正心满意足地、缓缓融入到我身后那片浓重的阴影之中……
后来，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胡话连篇，整整一个月才缓过来。
云霓班再也没有接过那出《挑滑车》。那件“血战袍”，被师父用更加繁复的仪式，更加厚重的符咒，重新封存在了那个樟木箱子里，深埋在了地底。
师父再也没有提过那天的事，班子里的人也对此讳莫如深。
但我永远也忘不了。
忘不了那被操控的无力感，忘不了台下那些鬼影，忘不了那个将军亡魂冰冷的笑容，更忘不了那“长矛”贯胸的、灵魂撕裂般的剧痛。
有时，在深夜里，当我从噩梦中惊醒，总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皮肤光滑，没有任何伤痕。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那一天，随着那件戏袍，那场鬼戏，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身体里。
一个冰冷的、属于古代亡魂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