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红班上了一年,汤圆儿也真真切切地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他再也不认为一百个数就是世界的尽头。
比如他开始无比深刻的感觉到中国的字,不光是数量多,而且还真他妈的是数量多。
比如他发现,以前太爷教的那些字,原来很多都可以有更简单的笔画写法。
比如要讲礼貌,比如得守规矩,比如不能随意去亲女同学的脸蛋儿……
一年很快。
过了这个暑假,他就要正式上一年级了。
这天中午,孙自宽呼哧带喘一脸惊恐地跑到家里来,开口一句‘吕长林下河洗澡淹死了’,把个一家人,全吓懵了。
“人在哪儿呢?!”
“打麦场,躺在牛身上,二炮他爷拉着牛正跑着控水哩!”
感觉是那么地不真实。
吕长林是吕长在的弟弟。比他们几个都小,经常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们四个后头跑。
汤圆儿他们赶到打麦场的时候,里面已经严严实实围了几层人。
刘大炮拉着那头快要走不动的老牛,长林就那样赤条条地四肢下垂,仰面弯弓地横躺在牛背上,就像一条软塌塌垂着的毛巾,头发,都还未完全干。
老牛“哞哞”地叫着,被牵着绕场慢慢的往前走着。
吕劳五两口子一左一右的跟着,后面还跟着流着眼泪的吕长在。
一家人哭着,颤抖着,却又不敢大声哭出来。吕劳五媳妇嘴里不停的呢喃着“长林,我的儿哎,你快点儿回来吧……”
那腔调,让在场的所有人把心全部都揪了起来……
围着打麦场转了很多圈,老牛终于停了下来,刘大炮走过去,伸手轻轻的左右摆弄了几下吕长林那张已经乌青带紫的面庞,几个老者也围上前,慌忙的摸着脉,探着鼻息……
“劳五啊……已经,控不出水来了……脉息,也都断了……长林……长林他,走了……”
吕劳五眼里最后的那点儿光亮,也渐渐失去,身子虚晃了几晃,眼泪鼻涕同时下来,捶胸顿足起来……
“我造了孽啊,天罚啊……”
他老婆也在此刻完全崩溃,“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撕心裂肺的嚎啕起来……
几乎所有围观的人都在红着眼圈儿抹眼泪,上来搀扶的,却无法开言劝慰。
哀嚎伴着沉默,弥漫了整个打麦场……
河堤上,孙自宽和刘二炮陪着一直坐着发呆不吭声的汤圆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气氛压抑的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汤圆儿突然站起身来,快速褪掉了身上仅有的短裤,赤条条发疯似地朝着坡下的河水跑去,“噗通”一声,竟一头扎进了河里!
短暂的愣神过后,孙自宽“腾”地一下跳起了身来!
“这王八蛋疯了吧??!他都不会浮水!!”
说着话,也顾不得脱衣服,跟着也跳了下去。
刘二炮没有多想,翻身也跟着往下跳,跳到半空,才发出了狼嚎般的叫声:“咱俩谁会——咕嘟咕嘟……”
万幸水不是很深,三个人踮着脚尖,水差不多到了脖子下巴根儿,三张强作镇定的脸,就仰面浮在了水面之上。
“踮着脚尖慢慢的朝浅的地方走!朝岸边走!你疯了吧你?!你奶奶的……”孙自宽气急败坏的骂道。
汤圆儿一边吐着嘴边的水泡,一边发疯似地扯着嗓子嘶吼:“不要拉我!老子一定要学会浮,咕嘟咕嘟……呸!浮水!!要不然总有一天,咱们都会像长林一样,被淹死!!滚你妈的水!老子不怕你!!”
“哥,那都多少年以后的事儿了??再说了,咕嘟咕嘟……等咱们长高了,水还能淹着咱们?哦,也是,浅水淹死低的,深水淹死……咕嘟咕嘟……”水都到了嘴角,刘二炮还是坚持要贫上几句。
“别唧唧了!抬着头,慢慢往岸边走!!”
水面上,三颗湿漉漉的头,朝着岸边缓缓移动……
只有汤圆儿知道,他没有挣扎,不是为了想要淹死自己,更不是为了要报复这条河水,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学会浮水,只为了这一辈子,只要想起了浮水,就会想起长林。想起那个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脸憨笑的小小叔……
每一条人命都不过如此:有人记得的,活在记得的那个人的记忆里。无人记得的,最终,都会消失在虚空里。
元庄还是那个元庄,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人们,也还是那样的生活。
长林死后隔了有十来天的样子,晚上一家人正在吃饭,黄国盛跑了过来,说是奶奶汤氏,要哥哥一家都过去。
黄国庆一听,疑惑问道:“怎么突然间想起来叫都过去?”
黄国盛道:“老太太今天晚上突然精神特别好,也吃了不少,还让爷把她挪到了院里的椅子上,就念叨着说,想见见汤圆儿,想见见你们。”
黄国庆略微沉思了一下,突然脱口而出,叫了一声“不好”,立马放下了饭碗,一家人这才匆匆往老院子赶去。
刚走到老院门外,就听见了院子里父母弟妹的哭声。
众人慌忙奔进院子,只见老太太汤氏软塌塌的歪在椅子上,脑袋靠在旁边坐着的黄有福肩头。
黄有福两眼通红,神色平静,扭头看看赶来的黄国庆一家,苦笑道:“她着急了,你们还是没能赶上……”
太奶奶安祥的咽了气,黄家顶着伤痛办了丧事。发送完入了土,坟堆儿才刚拢起来,众人在地里的悲声还未收住,家里帮忙跑腿的就飞也似的跑来报信儿,老爷子黄有福,又倒了。
药铺的齐先生到家里来给输上了液,大家心里都清楚,老头儿是悲伤过度。
老爷子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嘴里就不停地念叨着老太太陪着他六七十年这一件事……
好容易熬过两天,老爷子也清醒了过来,能下床了。
大姑一家三口也回来了。打从老太太汤氏出殡那天,大姑娘黄国锦就一直放心不下老爷子的身体,一家人回去安排了下家里的事,这才又折返了回来。
晚饭在老院儿做,老头儿黄有福心情大好,竟然还吃了三大块肥肉,喝了一碗黄酒。
吃完饭,见一家人齐齐整整都在,黄有福这才搬了把破椅子坐下,对众人道:“趁着都在,我有件事,得完整交待交待。”
黄广路听父亲说起这话,面上竟现出一丝不安来,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被眼尖的老爷子挥挥手制止了。
“汤圆儿,你过来。”
黄有福朝汤圆儿招招手,汤圆儿乖巧地跑了过去,站在了太爷面前。
黄有福一把将他抱起,放在了腿上,一边打趣道:“看着跟个大公鸡差不多少,到底是长大了,我有点儿抱不动了,呵呵……”
汤圆儿慌忙从他腿上挣脱下地,看着老头儿皱眉道:“我站着就行……就是……”
“这是,有话说?说。”
汤圆儿摇摇头,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不好说……”
“咦——咱俩说话,还有恁些的顾忌??只管说就是!”
汤圆儿咬了咬嘴唇,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发怵地开口道:“我想起我太奶那天的事儿了……你今天吃了肉,还喝了酒……还说要交待事儿……咋看咋像也要不行……”
“兔崽子!你说什么?!!”
一听这话,黄国庆当即暴怒,起身吼道。
“兔崽子!你说什么??”黄有福朝着他一瞪眼,黄国庆这才蔫儿了,复又坐下。
汤圆儿红着脸,忙低声道:“我就是怕……”
黄有福摸摸他的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所以我说,老天爷照顾我黄家!汤圆儿,你是一点儿也没说错——太爷我估计也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但是,你也不用怕,人嘛,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主要是吧,当年,俺俩跟你太奶成亲时,我十九,她十七。当时我就跟她拍着胸脯子说,我,黄有福,没啥能耐,不敢保证让你大富大贵。但,生,你陪着我。死,我陪着你。做人,得讲个信义不是??她这还没走多远,还能跟得上!哈哈哈哈。”
“太爷,你小时候也叫黄有福??”
“啥?啥意思??废话!那还能是半道上改了??哈哈,到死都叫黄有福。”
“咋听都是个老头儿名,嘿嘿……”
“爷,你别老是说这种丧气话……”大姑娘黄国锦红着眼圈儿哽咽道。
黄有福摆摆手,笑道:“老不避讳。今儿个,我得把话说透彻了——说实话,就咱这一家人来说,其实也大多都只是扫个风,听了个皮毛。汤圆儿啊,想不想听我给你讲个很长的神话故经?”
“想!”汤圆儿一听这个,登时来了精神,两眼立马放出光来。
“好。我原想着啊,等你十七大八了,再讲给你听,可太爷,等不起喽……将来你要是忘了,就让他们帮你记着……这故事啊,还得从唐朝那个时候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