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大姐跟我聊了许久,无非是想让我能快点平复心情。她心里总揣着份顾虑,生怕爸爸回来瞧出我不对劲,回头再把火气撒到她身上。
说起来,大姐在这个家里的存在感一直很弱。不管是婚前待在娘家,还是婚后嫁去婆家,她始终是少言寡语的性子。父母让她做什么,她便乖乖去做,鲜少会有自己的主张。你要是实在逼问她的想法,大姐只会温吞地说:“你看着办就好,我怎么都成。”
往好听了说,这是大姐内向老实,性子软怕惹事;可往难听了讲,就是太窝囊,没脾气。在我眼里,大姐是那种典型的传统女性,她总把自己的需求压到最低,遇事最先考虑的永远是别人,最后才会想到自己。
打小她就特别怕给家里添麻烦。小时候生病,从来都是自己扛着不说,就算你主动问起,她也会嘴硬否认。有一回她发着高烧,还硬撑着去河边洗衣服,最后烧得迷糊晕厥在河边,被家里人发现时已经快没了力气,送到医院直接就进了抢救室。也算她命大,脑子没被烧出毛病,可却落下了病根,身体底子从此变得极差,一到换季变天,就准会感冒咳嗽,鼻涕直流。
等她成年后,总算有了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爱好。现在回头想想,那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可在当时,却特别招父母反感——那就是追星。
九十年代的港城电影正火得发烫,大姐迷上了港片里的一位男明星。后来家里条件渐渐好了些,她就省吃俭用攒钱买那位明星的专辑CD,还特意跑到京中去排队抢演唱会门票,甚至愿意花高价买带有明星亲笔签名的海报。
这些举动在爸妈眼里,纯粹是“祸祸钱”。有天晚上吃完饭,父母把她叫到跟前好好“教育”了一番。说着说着,爸爸忍不住问她:“文丽,你是不是也想当歌手?要是真想,爸就送你去学唱歌,砸钱也给你出张歌碟。”
大姐性子实在,没绕弯子,直接实话实说:“我一没好嗓子,二没好长相,当什么歌手啊?我就是单纯喜欢那位港城男明星,觉得他有范儿。买专辑、买门票,就是想支持他。反正我自己有钱,我乐意买就买。”
这话可把爸爸气坏了!他一怒之下,冲过去把大姐贴在墙上的海报全撕了,连她珍藏的CD也拿起来狠狠踩碎。“方文丽,你是不是抽风啊!人家明星认识你是谁吗?拿你老子辛辛苦苦炒菜赚的钱,去支持一个陌生人,你是不是忘了以前跟着你妈起早贪黑和面、卖早点包子的苦日子了!”
大姐被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躲在屋里哭了好几天。爸爸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也后悔了。后来他特意托人去港城,重新买了一张那位明星的新专辑,还特意挑了带有亲笔签名的。拿回家里后,他小心翼翼地敲着大姐的房门,软声哄道:“丽啊,爸错了,不该跟你发脾气。你看,这歌碟爸给你买新的了,还是签名的呢。我还打听了,下个月你喜欢的那个男明星要在京中体育馆开演唱会,这回爸找熟人给你买票,咱就坐第一排,保证让你看得清清楚楚,连他脸上的褶子都能瞅见。丽啊,开门瞅瞅呗……”
大姐开门接过了新CD,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爸”,却轻轻摇了摇头说,演唱会她就不去了。爸爸以为她还在置气,还是悄悄花钱买了演唱会门票,可大姐是真的没去。就连那张亲笔签名的CD,她也小心翼翼地封存在书桌抽屉里,后来出嫁时都没带走,外壳都没拆开过,一次也没听过。
直到现在,爸爸一提起这件事,心里还满是愧疚。那时候他不过是个万元户,做梦也没想到,到了千禧年,家里能一步步发展成百万富豪。每次喝多了酒,聊起当年的事,爸爸都会默默抹眼泪,嘴里反复念叨:“也不是啥大事儿啊,孩子愿意买就买呗,买点挂历画、听点歌有啥的?大丽本来就本分,这辈子就做过这么点不算出格的‘出格事儿’,还被我给搅黄了。哎呀,我不是个好爹啊。”
反倒大姐早就放下了。她总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爸爸当年也是为了她好,她没资格记恨。每次听到爸爸自责,她还会主动劝慰:“爸,您别多想了,那时候是我年轻不懂事,没考虑到家里的难处。”
虽然外面总有人说我们家是“暴发户”,可大姐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真正的暴发户是那种一夜暴富,靠迁房占地发家的人;而我们家的酒楼,是靠爸爸一手好手艺,一天一天慢慢做起来的,父母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家里条件好不容易好起来,她理应多留在酒楼帮忙,不该总想着跑到外地去看什么演唱会。
再说,那时候的场馆环境也一般,她还总被黄牛坑——花了高价,买到的却是最后排的票,连台上明星的脸都看不清,只能跟着音乐瞎兴奋一通,现在想想,确实不值当。可回头看看,那段日子也算疯狂过、热血过,也算拥有过一段鲜活的青春,她已经很知足了。
我躺在炕上,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大姐曾经的那些事。仔细想想,她这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也就只有追星那段日子,算是比较“任性”的往事了。要是时光能倒流,爸爸肯定不会再撕坏她的海报,也不会怪她乱花钱——因为后来我这个老闺女,在爸爸渐渐“飘”起来的那几年,把“祸祸钱”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跟我比起来,大姐当年花的那点钱,根本不算什么。
眼看大姐正拿着陆琛送我的毛球钥匙链摆弄,我忍不住笑了笑,开口问道:“大姐,要是陈文大哥长得好看点,你俩当年是不是就能成了?”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后来的姐夫陈波,还有一位姓陈的男人爱慕过大姐——那就是陈文,斌子哥的亲哥。
早年,陈文是先跟着我二哥混的。他和我二哥同岁,他俩关系好的时候,斌子哥还只是个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屁孩。那时候陈文和二哥都二十三四岁,陈文一到我们家,就“丽姐、丽姐”地叫得亲热,还主动帮大姐干这干那。
可大姐却特别烦他——烦他一进屋里就抽烟,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更烦他吐痰不讲究,总是咔咔地清着嗓子,直接往烟灰缸里咳。后来大姐实在忍不住,就跟二哥抱怨:“你别总让陈文来咱家了,这人太没素质了。”
二哥却满不在乎地笑:“姐,你不知道啊,大文喜欢你,他跟我说,你是他的梦中情 人,以后娶老婆就得娶你这样秀外慧中的好女人。”
那时候我正淘气,骑着小三轮车在屋里转悠,听到“梦中情 人”这个词,觉得新鲜极了,仰着头问二哥:“哥,啥叫梦中情 人啊?”
二哥笑着把我抱起来,让我骑在他的肩头“骑大马”,一边走一边逗我:“就是做梦都想着你呗,三毛子!等你长大了,也得是别人的梦中情 人!”
我骑在二哥肩上嘎嘎地笑,眼角的余光瞥见大姐,她却满脸难堪,低着头闷头擦地,像是在发泄心里的不满。
当然,最后这事也不了了之了,不然大姐后来也不会被陈波追到手。可我回头想想,大姐多少还是受了当年追星的影响,谈恋爱时有点“看脸”——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颜控”。
陈文大哥虽说名字里带个“文”字,可长相却跟“文雅”一点不沾边。他五大三粗的,还是个秃脑壳,一发起狠或者一兴奋,就爱用手指从额头挠到后脑勺,连带着还得晃一晃脖子,再配上他那横眉立眼的表情,嘴里叼着半截没抽完的香烟,就算说他是个屠夫,估计也有人信。
陈波就跟他截然相反了。陈波长得细皮嫩肉,刚到我们家饭店工作的时候,还戴着一副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也没什么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说话连句脏字都没有。
第一次来我们家时,陈波还自己带着鞋套,讲究得让我爸都懵了。别看我们家后来有钱了,可家里没那么多规矩,爸爸冷不丁看到他戴鞋套,还打趣道:“你这是咋了?要隔离啊?嫌我家拖鞋埋汰?”
陈波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连忙解释:“方总,不是的,我是怕我袜子脏,弄脏您家的地板。”
“那有啥的!”爸爸摆摆手,转头朝里屋喊:“丽啊,快给陈波拿双拖鞋!戴个鞋套干啥,瞅着怪别扭的!”
吃完饭,陈波还主动帮大姐收拾碗筷,我妈拦都拦不住。忙完这些,他还顺手把爸爸那台坏了好久的古董录音机给修好了。要不是后来我实在烦透了陈波家那些层出不穷的奇葩亲戚,我对他的印象也不会差到谷底。
不过陈文大哥倒是一直没成家。他本身长得就不像个“好人”,家里条件也一般。一开始,我二哥把他弄到酒楼里当保安队长,可后来大姐和陈波谈恋爱的事一公开,他就主动辞职了。
即便陈文大哥从来没明着说过喜欢大姐,可后来再见到大姐,他还是会刻意避讳,像是要故意跟她保持距离。在大姐面前,陈文会规规矩矩地不吐痰、不抽烟,可只要大姐一不在,他就又恢复了老样子。
说起来,这事也不能怪陈文大哥。我二哥那圈子里的人,大多都是这德性——只要自己觉得自己帅,那就觉得自己是这条街上最靓的仔,全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主儿。
辞职后,陈文就去开了大货车,后来也处过几个对象,可最后都无疾而终。不过他和我二哥的关系一直很铁,不然他弟弟陈斌,后来也不会接班跟着我二哥混。
现在想想,大姐的缘分也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没跟陈文成,最后还是嫁进了另一户姓陈的人家。
“我和陈文啊,根本不可能。”大姐拿着我的毛球钥匙链,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首先,他比我小三岁呢,再者,我们俩的性格也合不来。要不是有志是我弟弟,我这辈子遇到他那样的人,都得绕着走。我平生最怕的就是那种爱惹是生非的人,身上纹得花花绿绿的,看着都吓人,哪里还敢跟他扯上关系。不过现在,我倒真得感谢陈文和陈斌兄弟俩——有志这一进去,多亏了有他们在里面照看着啊。”
“怎么了?”我连忙侧过身,看着大姐追问:“是不是有人在里面欺负有志了?”
大姐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在那种地方,没人欺负才不正常吧。”
要讨说法,再加上陈波伤得重,他三大爷家的儿子直接放话,要弄死咱家一个人来抵命;还有陈波在外头那个女人,也不甘心孩子没了,几伙人直接堵到了医院。孟叔被搅得焦头烂额,最后还是陈文和陈斌带着一帮人赶过来,说自己是有志以前的兄弟。大冬天的,他们每个人都光着膀子,手里攥着家伙事,就守在咱爸妈的病房门口……”
说着,大姐的眼睛又红了,声音带着哽咽:“陈文说,有志是他歃血为盟拜过把子的兄弟,兄弟进去了,他就得照应;兄弟摊上了人命,他也没什么好怕的——谁要是敢动手,他就血刃了谁。正好,他开大货车也开累了,进去陪陪有志也挺好,真要吃了花生米,兄弟俩在黄泉路上也不孤单。这浑劲一上来,把朱晓玲那帮姐妹,还有陈波那些农村亲戚全给镇住了,连陈波外面那个女人都不敢露面了,咱家才算能太平几天。”
我伸手给大姐擦了擦眼泪,脑子里能清晰浮现出那场面——二哥没白混,交的都是真兄弟!陈文大哥不用说,斌子哥和二哥的交情也摆在那儿,那是从小一起尿过裤子的情谊啊!
“我以前最怕他们这种混子,总想着他们这帮人干点啥不好,整天打打杀杀,就没个正经事做?”大姐眨着泛红的眼,语气里满是感慨,“现在才算明白,恶人还得恶人磨啊,有些人就是讲不了道理。栩栩,好在你不是姐这种性格,不然真是太窝囊了。上次我上门讨说法,连那个女人都骂不过——我说她不要脸,她张口就是脏话连篇,可我翻来覆去就只会说‘不要脸’,最后她都笑了,说我骂她跟挠痒痒似的。气不过跟她动手,我还不敢使劲,总想着她肚子里有孩子,别伤着,结果她……唉,算了,不说了,栩栩,姐太没用了。”
“姐,不怪你,不是你没用,是他们真的不要脸。人一旦不要脸,就真的天下无敌了。”好在家里还有陈文大哥他们撑着,不然我真想回去跟他们比划比划!敢堵在我爸妈病房门口,我直接送他们走西南大路!
“不说这些糟心事了,我这老思想也转变了不少,真得好好谢谢有志的这帮兄弟。”大姐擦干眼泪,把钥匙链递回给我,声音压得低了些,“栩栩,这钥匙链可贵了,我见过类似的,打底都要一两千块,你别不当回事。挂在书包上容易晃荡丢了,可得收好了。”
一两千块?我接过来时满是诧异:“这么贵吗?不就是个毛球?”
“你看钥匙圈上还有拼音呢。”大姐凑得近,说话带着热气,“XUXU,是你的名字,小陆总挺用心的。”
“啊?”我借着灯光仔细瞅了瞅,浅金色的钥匙圈内侧,还真刻着字母。“大姐,你不说我都没发现,这是品牌名字吗?叫xuxu牌?”
“应该是订制的。”大姐回忆着,“以前我跟澜海隆昌建材老板的女儿一起打麻将,她就喜欢这些奢侈品,以为我也爱这口,还约我去港城购物。我觉得跟她性格合不来,就没再交往。但你这个毛球,我看她有过类似的,她是别在皮包上……”
大姐顿了顿,又叮嘱道:“不过她那个就一个小球,跟我讲都不便宜,你这个还镶了钻石,价格肯定更贵。栩栩,收了人家的心意就上点心,别大大咧咧的,回头丢了,陆琛该难过了。”
是这样吗?听大姐说完,我还真不敢瞎摆弄了。回头得在本子上把价格记下来,大姐说一两千,我就记两千块。现在我没钱还这个人情,等长大了,再好好还礼。
我冲着大姐笑了笑:“行,我回头给供起来。”
“瞎闹。”大姐摸了摸我的脸,眼底情绪复杂了几分,“栩栩,姐其实挺高兴陆琛来看你的,但又忍不住担心。唉,女人只要认真谈恋爱,一旦分手,那种疼真跟抽筋拔骨似的。陆琛家条件太好了,我怕你将来跟他牵扯不清,最后被他伤到可怎么办?”
“他为啥要伤我啊?”怎么家里长辈好像都怕这个?爸爸翻来覆去也总说这些不着边的话。“姐,他不就送我个礼物吗?我现在要是敢谈恋爱,得被爸爸打死,老师也会说我的。”
大姐被我逗笑了,钻进我的被窝里抱住我:“栩栩,你还小,姐知道你还没往那方面想。但你记住,将来要是长大了谈恋爱,一定要听姐的话——别信什么誓言,那都是应景的鬼话,或许他当下是真心那么想的,但忘了的速度会更快;也别总想着男方不容易,生怕他因为你受委屈。栩栩,你得对自己好点,在感情里自私点,对方才会懂得珍惜你。”
“大姐,那要怎么自私啊?”我懵懂地看着她,“我以后谈恋爱,让对方买房子写我名字行吗?再让他给我买车?我想要个小跑车。”
“栩栩啊。”大姐无奈地笑了,把我抱得更紧,“姐真舍不得你长大。这人世间太苦了,老天爷要是开眼,就别让我家栩栩多受磨难了。”
我觉得奇怪,她明明在笑,说出来的话却透着心酸。可在她怀里,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就是大姐搂着我睡觉,她还总说自己是我的“小妈”。我想让她轻松点,就在被窝里故意咯吱她。大姐怕痒,反手就开始咯吱我,两人闹作一团时,爸爸拄着拐杖进来了:“你姐俩在被窝里干啥呢?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地瞎胡闹!”
我和大姐心照不宣地躺好,一动不动装睡。
“我都看着呢!”爸爸笑着掀开被子角,把我和大姐的脸露出来,“你们姐俩还当自己没长大啊?再闹我可要揍人了。”
我闭着眼,眯出一道细缝偷看爸爸:“一二三木头人!”
“哎,对。”爸爸点点头,故意板起脸,“一不许动,二不许笑,三不许露出小白牙。哎,方文丽,你嘴角抽了啊!方栩栩,你瘪嘴也算输了!刷牙没?没刷牙不许睡觉,小心长蛀牙!”
我和大姐憋不住笑,躺在炕上喊:“我们的目标是,没有蛀牙!”
三姑听见动静,笑着走过来:“还知道没蛀牙呢,我看是‘六鼻只’吧。”
我和大姐哈哈笑个不停:“不是‘高露结’吗?”
哪怕心里翻江倒海,满是酸涩,我也想笑着。没去问爸爸味觉的事——这一晚我好像懂了个道理:大人有些事不想让我知道的时候,我就装作不知道吧。
三天后,家里人就要离开了。二哥的案子还没判下来,爸爸得回去盯着进展。在山上的这三天,每一秒我都格外珍惜。
早上我会帮妈妈洗脸,像她以前给我梳头那样,帮她整理头发;会陪她在院子里晒太阳,给家人们跳舞——没有彩带,我就用布条接起来缠好,绑在棍子上,在院子里来回蹦跳,一曲接着一曲。妈妈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在家人面前,我永远不会觉得疲惫。
晚上我会撸起胳膊挽起袖子,给家人们展示我的厨艺。爸爸吃着菜,强忍着眼泪说好吃。我笑得没心没肺,可一回到灶台后面,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
还记得以前在家里,我每次颠勺,爸爸总要挑一堆毛病:火候不对、调料顺序错了,嘴里不停说着“差差差,菜不是你这么炒的”。我气鼓鼓地撅着嘴,非得等他回头哄我一通,才肯露出点笑模样。如今爸爸终于说我炒的菜好吃了,我心里却难受得说不出话——真的好吃吗?
我恨这种虚伪,恨他们烂到极致的演技,可我只能配合着演下去。
三姑没什么话,递给我的眼神却满是坚韧坦然。或许是经历的事多了,没什么她看不开的。我恍惚想起胡姑姑的话,她说三姑会有大造化——难不成这舌头出了问题,真让三姑因祸得福了?她现在少说多听,不再上纲上线,跟爸爸在一起时,终于没有了无止境的拌嘴抬杠。可看着三姑默默坐在那里念经的样子,我还是会想念她以前口无遮拦、盛气凌人的模样。或许三姑真的成长了,但这成长的代价,实在让我难受。
奶奶这三天也忙得够呛,一直盯着裴叔——吃完饭就跟着裴叔去正房。我偷偷去听了几回,见她确实只是跟裴叔闲聊,没再问什么女鬼、邪师的事,才算稍稍安心。
送家人下山那天,晨光明媚,空气里带着清寒。我帮着大姐推妈妈的轮椅,三姑搀扶着奶奶,爸爸拄着拐杖,许姨和裴良也跟在旁边。一行人走得很慢,到了山底,爸爸雇的面包车已经在等了。我挨个抱了抱家人。
爸爸一直提醒我别掉眼泪:“栩栩,你长大了,要坚强。在这里好好听裴大师的话,你过得好,我们就都好!”
我站在车窗外,见妈妈和大姐眼里都含着泪,便努力牵起唇角:“你们都看到了,我在这儿特别好。要是二哥的案子判下来,他能写信的话,你们让他给我写封信,我特别想他。”
“行。”爸爸点点头,朝我们挥挥手,又对许姨说:“许妹子,栩栩以后就麻烦你多照看了!”
“放心吧。”许姨搂着我的肩膀,笑着说:“栩栩这丫头合我脾气,我稀罕着呢,她在这儿肯定受不着委屈。”
“那就好。”爸爸又看向裴良,语气放软了些:“裴良啊,我闺女有时候脾气急,要是哪里做得不对,你多担待点。”
“哦,她……”裴良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她对我也挺好的,再说以后她就是我姑了,一家人嘛,没啥担不担待的。方大爷,不是,方爷爷,您就放一百八十个心吧!”
爸爸应了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有话想说,眼里却只剩下不舍:“栩栩,爸回去了,你别惦记家里。裴大师说了,你学成之前不好离开镇远山,那就安心在这儿学习,别哪天兴致一上来,偷偷跑回去——要是那样,我可是要揍你的。”
我点点头没说话,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车窗升起前,奶奶把手伸出来,紧紧握了握我:“栩栩啊,奶跟你说,做人啊,就得怀着赴死的心活下去。你好好学道法,记住一点: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天生天养,一棵草都有一滴露水养着。不管是聪明还是愚笨,老天爷都会给安排好出路。你啊,好好活着,就是有出息!”
我抿着唇点头,面包车缓缓启动。三姑转着佛珠,朝我轻轻颔首,眼里全是鼓励;妈妈和大姐背过脸,不敢看我,抬手在擦眼泪;爸爸坐在副驾驶,也转过头,手扶着眼眶,声音沙哑地说:“开车吧。”
许姨和裴良站在我身边,挥手喊着“注意安全”:“要是想栩栩了就来看看,裴先生给的护身符揣好了!红玉姐,到家了记得来电话!”
我愣愣地看着车子,直到车尾快要开出山底,脚下忍不住追了两步,小声喊了句:“爸……”
车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时,泪水也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无助——好像曾经熟悉的生活,正彻底把我抽离。从此以后,我好像就不再是方栩栩了。
我双膝一曲,对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跪了下来。掌心触到冷硬的地面,我重重磕了三个头。生养之恩,无以为报,只愿上苍怜悯,保佑我的家人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