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沿着狼毫笔尖在黄符纸上游走,每一笔都沉重如山。
宁绍的呼吸几乎停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并非因为绘制符箓耗费心神,而是因为屋外那份死一般的寂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薛家庄子都笼罩其中。
就在方才,一名老仆被管家领着,面无表情地走到厅前,对着薛家族老们跪下,将所有“失察”之罪揽于一身。
他的语调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字。
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只有绝对的服从。
随后,他便被侍卫们面无表情地押了下去,自始至终,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宁绍的心沉了下去。
他见识过京中豪门的手段,却从未见过如此严苛到近乎冷酷的家风。
为保全大局,一颗棋子被毫不犹豫地舍弃,而那颗棋子,竟也毫无怨言地走向既定的毁灭。
这令他感到一种由衷的敬佩,却也生出了一股更深层的寒意。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盘精密而庞大的棋局边缘,风暴的中心远比他想象的要深邃,而他,不过是薛家请来安抚人心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工具。
这股失控感,让宁绍握笔的手腕都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眉宇间那份惯有的从容与淡然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知道,这张符,或许根本镇不住薛家即将面临的真正灾祸。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皇城深宫,凤仪宫内暖香袅袅。
薛兮宁侧卧在贵妃榻上,一手支着香腮,另一只手的指甲在光滑的紫檀木小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嗒、嗒”的单调节拍。
她看起来百无聊赖,一双杏眼微微眯着,似乎在计算着时辰,等待着什么消息。
宫女们屏息侍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当是娘娘又在为什么琐事烦心。
无人知晓,在这副娇憨慵懒的皮囊之下,是一颗何等冷静缜密的心。
她的脑海中,一张无形的棋盘早已铺开。
薛家庄子的那步棋,是险招,却也是活局的关键。
母亲的反应,宁绍的符,都不过是她计算中的一环。
宫里的一颗棋子,边关的一颗棋子,如今都已落定。
她等的,便是棋子与棋子碰撞后,激起的那一声清脆回响。
算算时辰,信使应该快到狼山了。
薛兮宁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里没有丝毫少女的甜美,反而藏着一丝冰冷的锋芒,像极了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踏入陷阱时的那种,混合着残忍与满足的微笑。
朔风如刀,刮过狼山前线的萧杀营地。
中军大帐内,身披玄甲的正对着沙盘,目光锐利如鹰。
一名亲卫疾步入内,呈上一个精致的锦盒。
“王爷,侧妃娘娘从京中送来的。”
的目光没有离开沙盘,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与薛家联姻,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
那个被送进他王府的侧妃,在他眼中,不过是薛家表明立场的一枚玉佩,美丽,却也冰冷。
直到他处理完军务,独自一人坐在案前时,才终于打开了那个锦盒。
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和一张用红线系着的黄符。
他先展开了信。
纸上是女子娟秀中带着几分稚气的笔迹,通篇都是些寻常的问候,叮嘱他边关天寒、务必保重,说她日夜祈福,盼他早日凯旋。
字里行间,满是小女儿家对夫君的孺慕与牵挂。
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几句话,却让那双持过刀、染过血,早已坚硬如铁的手,指尖微微一颤。
他那张仿佛万年冰川般冷峻的面容上,裂开了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但那缝隙只存在了一瞬,便被他迅速用更深的寒意掩盖了过去,仿佛生怕被任何人窥见他心中那片刻的柔软。
他将信纸收好,目光落在了那张黄符上。
随手展开,符纸上四个朱砂大字如血般刺入他的眼帘——逢凶化吉。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从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正要将其随手丢弃,目光却猛地凝固在了那符箓的笔迹之上。
这笔法……
起笔如剑,落笔如钩,锋芒毕露,力透纸背!
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天下间,能写出如此风骨的符箓笔迹的,他只认得一人——国师宁绍!
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
宁绍的道符,千金难求,更何况是这种据说能逆天改命的“逢凶化-吉”符,向来只为天子绘制,秘不示人。
它怎么会出现在薛兮宁的手中,又被她千里迢迢送到了自己这里?!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薄薄的符纸,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帐外的狂风卷起帐帘,猎猎作响,如同鬼哭。
一瞬间,无边的杀意与浓重的疑云同时在他胸中翻涌。
这究竟是薛兮宁的无心之举,还是薛家……甚至是他背后那位至高无上的君主,布下的又一个陷阱?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张从京城一直蔓延到边关的巨网牢牢缠住,而这张符,就是收网的信号。
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危险,他将那道符缓缓举到烛火前,那跳动的火光映着朱砂的痕迹,在他眼中,竟渐渐勾勒出一个巨大而狰狞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