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朱漆大门在眼前缓缓洞开,沉重的枢轴转动声像是拉开了一场大戏的帷幕。
踏入其中,昔日弥漫在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浓重药味竟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花香。
甬道两侧的宫人垂首敛目,步履无声,整个东宫呈现出一种雨过天晴后的肃然与洁净,与记忆中那片愁云惨雾之地判若两宫。
萧瑜童侧头对薛兮宁低语:“看来母妃是真的大好了。”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轻松。
薛兮宁微微颔首,心底却并未完全放松。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睿妃病了那么久,朝夕之间便能焕然一新?
这背后若无雷霆手段,绝无可能。
待到殿内,只见萧睿妃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家常的烟霞色宫装,衬得她面色虽仍有几分病后的苍白,精神却异常清朗。
她见二人进来,便挣扎着要起身,被萧瑜童快步上前按住。
“母妃,您身子刚好,别动。”
“你们来了,我这心里就舒坦了。”萧睿妃的目光越过女儿,落在薛兮宁身上,那双曾被病痛折磨得黯淡的凤眸此刻亮得惊人,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兮宁,过来坐。这次若不是你,本宫恐怕……”
她话未说完,薛兮宁已屈膝行礼:“娘娘言重了,是娘娘洪福齐天,奸佞之辈自取灭亡。”
萧睿妃闻言,唇边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薛兮宁坐下,而后对身边的女官道:“把东西抬上来吧。”
几个宫人应声抬上数只巨大的描金漆木箱,在殿中一字排开。
箱盖开启的瞬间,满室珠光宝气,几乎要将窗外透进的日光都比了下去。
奇珍异宝,古玩玉器,流光溢彩,晃得人眼花缭乱。
“这些,都是从姜悦儿那贱婢宫里抄出来的。”萧睿妃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她搜刮了这么些年,倒是给本宫省了不少事。瑜童,兮宁,你们随便挑,喜欢什么就拿什么,算是本宫给你们的谢礼。”
萧瑜童见状,下意识地就要推辞,却被萧睿妃一个眼神制止了。
她转而看向薛兮宁,本想让她先挑,全当是谢她这次的援手之恩。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薛兮宁的性子,若真这么说了,反而显得生分客套。
于是她笑道:“那女儿可就不客气了。”说着,便起身随意地走向那些箱子,只拣了一支成色极好的羊脂玉簪和一对南海明珠耳坠。
薛兮宁却没她那般客气,她大大方方地走上前,目光在琳琅满目的珍宝间逡巡。
她的眼神锐利而专注,不像是在挑选首饰,倒像是在检阅自己的战利品。
萧瑜童看着她毫不避讳地拿起一只血玉手镯在腕间比划,又掂了掂一柄镶满宝石的匕首,那份不拘小节的坦然与胆大心细的模样,让她心中既是佩服,又感到一丝莫名的荒唐。
这些在旁人眼中足以引起纷争的财富,在她眼里,似乎不过是些有趣的玩意儿。
就在这时,萧睿妃又让贴身女官捧来一个独立的盒子。
那盒子材质特殊,非金非玉,乃是古朴的青铜所制,上面刻着繁复的云雷纹,透着一股历史的厚重感。
“兮宁,这个,你拿着。”萧睿妃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些金银玉器不过是身外之物,这个东西,关键时候,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薛兮宁的目光落在青铜盒上,心头猛地一跳。
她几乎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她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连连摆手:“娘娘,这太贵重了,兮宁万万不敢受。”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萧睿妃的语气不容置喙,她深深地看了薛兮宁一眼,“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也知道该怎么用。本宫信你。”
这番话,已然是交心之言。
薛兮宁不再推辞,郑重地接过盒子。
入手微沉,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千军万马的重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底。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得意与野心,再抬眼时,已是满脸的感激与忠诚。
从萧睿妃宫中出来,薛兮宁执意要去探望一下太子萧承睿。
“他病着,谁也不见。”萧瑜童劝道。
“正因为殿下病着,我才更该去请个安,全了礼数。”薛兮宁笑得温婉,态度却异常坚决。
最终,她们还是到了萧承睿寝殿之外。
如萧瑜童所料,殿门紧闭,内侍出来回话,只说太子殿下已经歇下,不便见客。
薛兮宁也不强求,只隔着门扉朗声道:“既然殿下要歇息,那兮宁就不打扰了。还请殿下务必保重身体,这东宫的将来,可还仰仗着您呢。”
她的话音不高不低,却足以清晰地传入殿内。
昏暗的大殿深处,躺在病榻上的萧承睿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病弱之态,只有如毒蛇般阴冷的怨毒与刻骨的恨意。
他死死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殿外,薛兮宁听着里面毫无动静,嘴上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殿下真是小气,见一面都不肯。”然而,她转过身的刹那,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她看穿了。
那不是病,是恐惧。
是猛虎被拔了牙、抽了筋之后,只敢躲在洞穴里,对着外面虚张声势的懦弱与恐惧。
一个废了的太子,已经不足为惧。
回府的马车上,一路无话。
东宫之行的收获远超预期,那只青铜盒此刻就静静地躺在薛兮宁的膝上,仿佛蛰伏的猛兽。
刚踏入府中,赵铁峰便迎了上来,神色异常凝重。
他将薛兮宁引至书房,屏退左右,这才低声道:“小姐,您离府后,侯爷……来过了。”
“他来做什么?”薛兮宁一边解下披风,一边随口问道。
“他想逼夫人交出您离京前留下的那份产业地契,说要替您‘保管’。”赵铁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怒意,“夫人不肯,他便……便想用强。幸好夫人机警,借口要去上香,提前得了消息,带着人躲去了城郊的静云庵,这才没让他得逞。”
薛兮宁的动作顿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诧异,随即,竟“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我娘倒是越来越机灵了,还知道先下手为强,躲去庵里避风头。”
她的笑声清脆,在这安静的书房里却显得有些突兀。
赵铁峰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薛兮宁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走到案前坐下,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桌面,眉梢紧紧锁起。
整个书房的气氛骤然变得凝重而压抑,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薛崇渊,她的好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着她对无耻的认知。
为了利益,他竟能对自己的发妻下此狠手。
良久的沉默后,一直垂首侍立的赵铁峰忽然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
“其实……”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最后却化作了最简单直接的杀意,“杀了他,解决得最快。”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
薛兮宁敲击案几的指尖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目光幽幽地望向窗外。
天边,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正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在她深邃的眼底,仿佛也映出了一片一闪而过的血光。
薛崇渊是颗毒瘤,不除,迟早会危及她和母亲。
可杀了他,又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但……有些麻烦,是必须面对的。
母亲在静云庵,想必也为她求了平安符吧。
那份来自至亲的、最纯粹的祝祷与庇佑,是这世间最温暖也最珍贵的东西。
她自己或许用不上,但有个人,却比她更需要这份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