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炉静心草焚出的青烟，凝而不散，如一道笔直的幽魂，升至梁柱方才缓缓氤氲开来，将空气浸染得一片沁人心脾的安宁。
陈浩平稳的声音，吐出了《静心诀》的最后一句口诀。
柳清妍屏息凝神，腕力沉稳，手中那支兽毛笔在光滑的兽皮卷上，留下最后一划。
成了。
她看着满卷排列整齐、却又蕴含着某种玄奥韵律的文字，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香草的味道，也带走了她连日来的所有疲惫。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这不是一卷功法，这是百花谷通往未来的……唯一一张船票。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兽皮卷从两头卷起，准备起身，立刻去向师父呈报这份足以改变一切的希望。
“且慢。”
陈浩的声音倏然响起。不重，却似一道冰线，瞬间割裂了室内安宁的氛围。
柳清妍卷动兽皮的手，瞬间一滞。她疑惑地回头，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紧张：“陈教习，可是功法有误？”
陈浩缓缓摇头，脸上的表情，已从之前的平静，转为一种罕见的严肃。
“功法无误。”他看着柳清妍，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我忽略了一件……比功法本身，更重要的事。”
柳清妍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此事，需谷主和各位长老共同决策。”陈浩的语气不容置疑，“劳烦柳姑娘传信，一刻钟后，议事厅再议。”
柳清妍领命而去，内心充满了巨大的疑惑与不安。
一刻钟后，议事厅。
刚刚散会没多久的花千语、墨长老等人，又被紧急召集了回来。她们回家屁股甚至还没坐热，此刻脸上都带着不解和一丝难以掩饰的不悦。
“压抑的空气中，响起一片压低的、焦躁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漫过议事厅。”
“莫不是那小子反悔了，想提什么新条件？”
“我看未必，怕不是又有什么新的威胁……”
在众人或疑惑、或警惕的注视下，陈浩与柳清妍一同走了进来。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上次那样，站在议事厅的中央，接受所有人的审视。
他步伐沉稳，无视了众人的视线，径直走向长老席位，极其自然地在柳清妍身旁一个空置的蒲团上，拂衣落座。
整个议事厅的空气，因他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骤然凝滞了一瞬。所有长老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动，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尤其是墨长老，她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急缩了一下。
上一次，陈浩是“犯人”；这一次，他已是“同席者”。
陈浩环视众人，没有立刻切入主题，而是先对着主位的花千语，微微颔首，语气诚恳地开口：“事发突然，再次叨扰各位，先行致歉。”
先礼后兵。这份谦逊的态度，让原本有些躁动的气氛，稍稍缓和下来。
“陈教习言重了。”花千语率先表态，她敏锐地察觉到，陈浩此举必有深意，“不知教习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陈浩不再兜圈子，直接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核心问题。
“功法，已有。但修行，需要海量的资源。”
他拿起桌上一块作为摆设的、品质低劣的灵石，像个最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用一种冰冷而客观的语气，为她们算了一笔足以让任何人绝望的账。
“一个气动境初期的修士，每日至少需要一块下品灵石来维持修炼进度。百花谷上下三百余人，就算只有一半人有修行资质，那每日的消耗，便是一百五十块。”
“我们还剩下多少灵石？这些灵石只能作为应急储备的用途。”
他将那块灵石‘嗒’一声轻叩在桌面上，那声响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这些是各位的保命底牌，我不好意思开口动用。但若无这些，修行，便是一句空谈。”
这个残酷的现实，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胸口。议事厅内，所有人的脸色，都瞬间褪去了血色。
花千语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几分。她看着陈浩，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决断：“教习有何良策，还请直言。百花谷上下，无不遵从。”
“以更开放的态度和外界接触是唯一的办法。”陈浩终于抛出了他的解决方案，“我观谷内有一种静心草，似乎是此地独有。我们可以用它，与外界势力进行贸易，换取我们百花谷……生存与发展所必需的灵石。”
他巧妙地，将“你们”换成了“我们”。
议事厅内，刚刚死寂的气氛，瞬间又活络了起来。这个提议，听起来是如此的合情合理，让众人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然而，负责谷内后勤的云长老，却缓缓地站了起来。她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苦涩与无奈。
“陈教习……您有所不知。”她叹了口气，道出了那个最残酷的现实枷锁，“我们唯一的特产，确实是静心草。但每年与风语沙商会换来的物资，十之八九，都是粮食、粗盐、布匹这些活命的东西，才将将够谷中姐妹们勉强度日。”
她顿了顿，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给出了那个最终的结论：“若分出一半的静心草去换灵石，那便意味着，我们中将有一半的人，要挨饿。”
换灵石，就得饿肚子。
死路一条。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盆冰冷的现实之水，“刺啦”一声，彻底浇灭。议事厅内，再次陷入了比之前更加压抑的死寂。
看着众人脸上那份从希望跌落谷底的绝望，陈浩的嘴角，却反而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挨饿？他唇角勾起一丝可笑的弧度，声音陡然拔升，带着一种斩断凡尘的冰冷力量，‘云长老，此乃凡俗蝼蚁之困厄！’”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茫然、绝望的脸庞，抛出了那个足以颠覆她们世界观的、修士的特权。
“一旦踏入修行门槛，餐风饮露，便会成为过去。修士对五谷的需求会大幅降低，一块果脯，便能支撑数日。此为‘辟谷’。”
他的声音如同蕴含着某种魔性，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她们认知的壁垒上，为之裂开一道窥见浩瀚星海的缝隙。为她们画出了一张无比诱人的、未来的大饼。
“若是将来，能结成金丹，将是超凡脱俗的仙人，便可彻底断绝五谷，从此不食人间烟火！”
不食人间烟火！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这些于废土之上、为了一口吃食挣扎了一辈子的女人们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们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了雪亮、狂热的光芒！那是对摆脱生存枷锁最原始、最强烈的渴望！
然而……
这股狂热只持续了短短数息，便迅速冷却、黯淡了下去。
美好的未来，解决不了眼前的饥饿。要达到“辟谷”，需要时间，需要灵气，而这两样，都需要用粮食去换。
这是一个死循环。
这一次，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那缕静心草的青烟，都似乎凝滞不动了。
这一次，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令人窒息和焦虑。
花千语看着满堂愁容的长老，又看了看全场唯一一个依旧镇定自若的陈浩，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那眼神在问：这画出来的饼，究竟……该如何下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