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牛角梳被送到我手里时,还带着老宅樟木箱子里那股陈腐而肃穆的气味。梳身是深褐色的,油润透亮,仿佛被岁月和汗水反复浸润过。梳齿密而整齐,在顶端却诡异地泛着一种暗沉的、近乎黑色的红晕,像是浸染了什么东西,再也洗刷不掉。
“晚丫头,这是你太姥姥的嫁妆,传女不传男。” 姑婆的手干枯如鹰爪,紧紧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梳子是件古物,有灵性的。你用它梳头,能沾福气,保你青丝如云,但记住,千万要守规矩!”
我心里有些发毛,却又觉得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些。
“什么规矩啊,姑婆?”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恭敬。
“第一,子时过后,阴气最盛,绝不能用这把梳子!” 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第二,梳头时,心里不能有恶念,不能想着害人、妒人。最重要的是……第三,如果你梳头时,感觉到……感觉到梳齿不是在梳你的头发,而是在梳……别的什么东西,立刻停下!把梳子用红布包好,放到不见光的地方,三天内都别再碰它!”
我看着她严肃到近乎恐惧的表情,心里那点不以为然变成了轻微的不安。“姑婆,您说得怪吓人的。不就是把旧梳子嘛……”
“你不懂!” 她厉声打断我,胸口剧烈起伏着,“你太姥姥……你姥姥……都是这么交代下来的!记住!一定要记住!坏了规矩,会招来‘梳不通’的东西!到时候,就晚了!”
她反复念叨着“梳不通”三个字,那苍老的声音带着某种诡异的颤音,让我后颈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最终,我接过那柄沉甸甸的牛角梳,姑婆才像是完成了某种重大的使命,长长舒了口气,眼神却依旧残留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回到我城市里租住的公寓,我将那柄牛角梳随手放在了梳妆台上。它在一堆现代化的塑料和金属梳子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个从旧时代穿越而来的沉默访客。
头几天,我谨记姑婆的警告,没敢用它。但看着它古朴温润的样子,爱美之心终究战胜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惧。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我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拿起了它。
梳齿划过头发的感觉,异常顺滑。仿佛它不是在与发丝摩擦,而是在抚摸一股流动的丝绸。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从头顶蔓延开来,带着微微的凉意,沁人心脾。更神奇的是,梳过头后,头发确实显得格外蓬松亮泽,连手感都似乎更好了。
“看来还真是件好东西。” 我对着镜子,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瀑布般的长发,姑婆那些危言耸听的话,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分明是祖传的护发宝物,哪里是什么邪物?
自此,这柄牛角梳成了我的专属。我享受着它带来的顺滑触感,甚至开始依赖它。至于那些“规矩”?早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恐惧的种子,是在一个我加班晚归的深夜埋下的。
那天处理一个棘手的项目,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多。疲惫和烦躁像湿透的棉被包裹着我。我草草洗了个澡,站在梳妆台前,习惯性地拿起了那柄牛角梳,想要理顺湿漉漉的长发。
窗外月色惨白,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一下,两下……梳齿划过湿发的触感依旧顺滑,却似乎……多了一点滞涩。不像是在梳头发,倒像是在梳理浸了水的海草,带着一种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拉扯感。
我皱了皱眉,以为是头发打结,没有在意。
继续梳着。一下,又一下。
渐渐地,一种异样的感觉顺着梳齿传达到我的指尖,那是一种……冰冷的粘稠感。仿佛梳齿刮过的,不再是我温热的头皮,而是某种……冰凉、湿滑、布满粘液的东西。
我的动作慢了下来,心脏莫名地开始加速跳动。镜子里,我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准备再梳最后一下。
就在梳子滑到发梢,即将离开头发的那一刻——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那声音,不像梳子划过头发,更像是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了……浸水的皮革?或者是……泡胀的皮肤?
我浑身一僵,拿着梳子的手顿在半空,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猛地将梳子举到眼前。
梳齿间,缠绕着几根我掉落的黑色长发。但在那发丝之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极其细微的、半透明的、如同腐烂的筋膜般的白色絮状物!并且,整个梳子上,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腥气,不再是牛角本身温润的气息,而是……像是河底淤泥的味道!
姑婆惊恐的警告如同惊雷般在我脑海中炸响:“如果你梳头时,感觉到梳齿不是在梳你的头发,而是在梳……别的什么东西……”
“不……不可能!” 我声音发颤,猛地将梳子扔在梳妆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我惊恐地环顾四周,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窗外月色依旧,一切如常。
是错觉!一定是太累了产生的错觉!我拼命安慰自己,但那股冰冷的粘稠感和那诡异的“嗤”声,却如同跗骨之蛆,牢牢盘踞在我的感官记忆里。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一闭上眼睛,就仿佛感觉到有冰冷粘腻的东西在我头发间蠕动。
第二天,我强打起精神,仔细检查那柄牛角梳。梳齿干净整洁,除了几根我的头发,什么都没有。那股腥气也消失无踪,仿佛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我的噩梦。
但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心安理得地使用它了。姑婆的话像一道诅咒,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然而,某种诡异的好奇心,或者说,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惯性,驱使着我并没有将它用红布包起来束之高阁。我依旧会用它梳头,只是再也不敢在深夜使用。
平静了几天。直到那个夜晚。
我梦见自己在一条浑浊的、流淌着黑水的河边梳头。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柄牛角梳。我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越梳越长,浸入了黑水中。然后,我感觉到水底下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头发爬了上来,冰冷粘滑,贴住了我的头皮……
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心脏狂跳不止,梦中的触感真实得可怕。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发——干的,没有任何水渍。
我松了口气,打开了床头灯。
光线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我心头的寒意。我下意识地看向梳妆台。
那柄牛角梳,静静地躺在那里。
但在梳子旁边,在光洁的台面上,赫然印着几个湿漉漉的指印!
那指印细小,扭曲,绝非我留下的!而且,指印边缘还沾着一些黑色的、像是河底淤泥的痕迹!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它不是梦!真的有东西爬上来了!
我连滚带爬地冲下床,抓起梳妆台上的牛角梳,想要把它扔进垃圾桶。但就在我的手指触碰到梳子的瞬间——
“嗤啦——”
一声清晰无比的、如同撕裂湿布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
与此同时,我握着梳子的手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梳齿仿佛活了过来,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想要扎进我的皮肉!
“啊!” 我尖叫着再次甩开梳子,它掉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惊恐万状地看着那柄梳子,仿佛它是一条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毒蛇。
不能再留它了!
我翻箱倒柜找出一块红色的丝巾,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我蹲下身,用红丝巾小心翼翼地、远远地想要包裹住那柄梳子。
就在红丝巾即将盖住梳子的前一秒,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梳妆台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我惊恐苍白的脸。
但在我的身后,在那片本该是卧室墙壁的阴影里,似乎……多了一个模糊的、扭曲的轮廓。像是一个被水泡胀的人形,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垂落下来,遮住了面孔。它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猛地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墙壁和窗帘。
再看向镜子,那个诡异的轮廓也消失了。
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睡衣。我知道,这不是幻觉。姑婆说的“梳不通”的东西,已经被我招来了!它就在这里!在我的房间里!
我再也顾不上了,用红布死死包住梳子,冲进书房,把它塞进了书架最底层,用厚厚的书把它埋了起来。
然后,我回到卧室,反锁了门,用椅子抵住,缩在床角,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接下来的三天,我度日如年。每个夜晚都变得异常难熬。我总是听到若有若无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徘徊,听到指甲划过木门的“沙沙”声,闻到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河泥腥气时而浓郁,时而淡去。
我不敢照镜子,不敢在夜里梳理头发。那柄被红布包裹、深埋书底的梳子,像一颗定时炸弹,埋藏在我的家里,我的生活里。
第三天晚上,也是姑婆所说的“禁忌”期限的最后一天,异常平静。没有脚步声,没有刮擦声,连那诡异的腥气都似乎消失了。
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也许……也许把它封存起来,真的有用?也许那个“东西”已经离开了?
抱着一种侥幸心理,以及一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想要确认的冲动,我悄悄地走到了书房门口。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从门缝里飘了出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它没走!它不仅没走,而且……
鬼使神差地,我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月光透过窗户,惨白地照进书房。
书架最底层,那些我用来掩埋梳子的书,被胡乱地扒拉了出来,散落一地。
而那块红色的丝巾,被撕扯得粉碎,如同片片凋零的血色花瓣,散落在周围。
那柄牛角梳,安然地躺在空地中央。
但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梳身上,那些原本暗沉的红色晕染,此刻变得鲜艳欲滴,如同刚刚浸饱了鲜血!而且,那红色还在缓缓地、如同活物般沿着梳齿向上蔓延!
更让我头皮炸裂的是,梳齿之间,不再缠绕我的落发,而是缠满了湿漉漉、纠缠在一起、如同水草般的黑色长发! 那绝不是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没有这么长,没有这么冰冷,更没有那股扑鼻的腥臭!
它……它用这把梳子……在梳它自己的“头发”!
就在这时,那梳子仿佛感应到了我的存在,竟然……自顾自地、缓缓地立了起来!
它的一端接触着地面,另一端指着天花板,就那样违反物理定律地、诡异地直立着,像一个苍白的、充满恶意的仪式图腾。
然后,它开始动了。
它用站立的那一端作为支点,像个陀螺,又像个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木偶,开始一下、一下地……敲击地面。
“咚……咚……咚……”
缓慢,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节奏感。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我的心脏上。
伴随着敲击声,一个沙哑、湿漉漉、仿佛含着满口淤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直接在死寂的房间里响了起来,带着无尽的怨毒和渴望:
“梳……不……通……”
“你……来……帮……我……”
“梳……头……”
我眼睁睁地看着,在牛角梳旁边,那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开始疯狂生长、蠕动、汇聚……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趴伏在地上的……人形的轮廓!
那东西抬起了“头”——那里没有五官,只有不断滴落黑色粘液的、纠缠在一起的长发。它“面对”着我。
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我最后的理智。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转身就想逃跑。
但我的脚,却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了!
我低头一看,是头发!满地都是湿滑冰冷的黑色长发,它们像拥有生命的毒蛇,不知何时已经缠满了我的脚踝,正顺着我的小腿向上蔓延!那冰冷的触感,那粘稠的腥臭,几乎让我昏厥!
“不!放开我!” 我绝望地挣扎,徒劳地试图扯断那些头发,但它们韧如钢丝,越缠越紧。
那个由头发和淤泥构成的“东西”,正沿着发丝,朝着我,一点一点地……爬了过来。它爬行的姿势扭曲而诡异,像一只巨大的、湿漉漉的蜘蛛。
“梳……头……”
沙哑的声音近在咫尺。
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头发,已经缠到了我的腰部,我的胸口……它们甚至开始向上蔓延,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抚向我的脸颊,我的头发……
我拼命向后仰头,躲避着那可怕的触碰,泪水混合着冷汗模糊了视线。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感觉到那柄冰冷粘腻的牛角梳,被一只无形的手,塞回了我的手里。
而另一个冰冷彻骨的东西,正紧贴着我的后背,它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湿漉漉的长发与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一个充满蛊惑和冰冷怨念的声音,直接在我耳蜗深处响起:
“现在……该你……帮我……梳了……”
“一直梳……直到……梳通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