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宅堂屋的东墙上，一直挂着一面古朴的梨花木框圆镜。镜子磨得不算太光滑，人影照进去，边缘总带着一点模糊的扭曲，像是隔着一层微温的水汽。从我太奶奶那辈起，这镜子就在那儿了。
奶奶生前总念叨关于这镜子的规矩，絮絮叨叨的，像窗外没停过的雨。
“斌娃子，记住咯，”她枯瘦的手会抓住我的腕子，力气大得惊人，“这镜子，照得人，也照得‘别的’。子时过后，莫要去照；心里有鬼，莫要去照；尤其是……听见镜子里有动静的时候，千万别凑过去看！就当没听见，蒙头睡你的觉！”
我那时年轻，在大学里读的是物理，信奉的是光和反射，对她这套“封建迷信”嗤之以鼻。只觉得那镜子旧是旧了点，但木质温润，镜面虽昏，却别有一种岁月的沉淀感，挂在重新装修过的堂屋里，也算是个不错的装饰品。至于奶奶的那些“规矩”，早被我归为老年人无谓的恐惧，左耳进右耳出。
父母去世得早，奶奶走后，这老宅便彻底留给了我一人居住。头几年，风平浪静，除了房子大人少显得空荡些，并无任何异样。我也愈发觉得奶奶当年的叮嘱，只是唬小孩的瞎话。
变故，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回到冷清的老宅时，已是凌晨一点。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砸得瓦片噼啪作响。我草草洗漱，关了厅堂的灯，借着闪电划过瞬间的光亮，摸索着走向卧室。
就在经过堂屋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让我钉在了原地。
“咔哒……”
那声音，像是指甲轻轻划过玻璃，又像是极小的硬物落在瓷砖地上。来源，赫然是东墙那面梨花木圆镜的方向。
我心头一跳，奶奶苍白而严肃的脸瞬间闪过脑海。但随即，我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无稽的联想。“肯定是老鼠，或者房子老旧，木头发出的声音。”我低声安慰自己，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我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那镜子，加快脚步想回房。又是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几乎同时，“轰隆！”一声巨雷炸响。
就在这雷声的间隙，那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更清晰了。不再是“咔哒”，而是……“叩、叩、叩”。
缓慢，规律，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耐心。仿佛有一个人，正被关在镜子的另一边，用指关节，轻轻地、持续地敲打着镜面。
叩、叩、叩。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奶奶的警告如同丧钟在我耳边轰鸣：“听见镜子里有动静的时候，千万别凑过去看！”
我不能看！我对自己说。这是幻觉，是疲劳过度加上雷雨天气导致的幻听！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卧室，“砰”地一声甩上门，用后背死死抵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门外的雷雨声依旧，但那清晰的、来自镜面的敲击声，却诡异地消失了。老宅里，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那一夜，我蒙着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微亮。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我刻意不去看那面镜子，但它就像一块磁石，总不自觉地将我的目光吸引过去。镜框依旧古朴，镜面依旧略带模糊，映照出窗外明亮的庭院，一切如常。
“看来真是我想多了。” 我松了口气，试图用科学来解释，“可能是温度变化导致木质镜框收缩发出的声音，加上雷雨天的心理暗示。”
然而，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心底悄然滋生。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风平浪静。我几乎快要说服自己忘记那晚的惊魂。直到三天后的夜晚，同样是在子时过后，我起床上厕所。
迷迷糊糊地穿过堂屋，睡眼惺忪间，我下意识地朝那面镜子瞥了一眼。
月光透过窗棂，在镜面上投下冷清清的光晕。镜子里，映出我穿着睡衣、头发蓬乱的影像，以及我身后黑洞洞的厅堂。
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对。
等等！
我的目光僵住了，浑身的睡意瞬间被炸得粉碎！
镜子里的我，确实是我。但是……镜子里的那个“我”，嘴角正挂着一丝极其诡异的、绝不属于我自己的微笑！那笑容冰冷、僵硬，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恶意和戏谑，就像是一个拙劣的提线木偶，在被操控着做出模仿人类的表情！
而镜子里的“我”，那双眼睛，也并没有看着现实中的我，而是……微微斜视，盯着我身旁空无一物的位置！
一股寒气顺着我的脊椎急速爬升，我猛地扭头看向自己身旁——什么都没有！只有被月光照亮的一片空地板！
我再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镜中的影像。
镜中的“我”，脸上的诡异笑容消失了，恢复了和我一模一样的、惊骇欲绝的表情。眼神也回到了正常的位置，正直勾勾地、充满恐惧地……与我对视。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异常，只是我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不……不是幻觉……” 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格格打颤。那冰冷的笑容，那斜视的眼神，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清晰得令人窒息。
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奶奶的话是真的！这镜子……这镜子里面，真的有东西！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坠入了无边的噩梦。
我不敢再在夜间经过堂屋，甚至白天，我都会刻意避开那面镜子所在的方位。但它无所不在。家里的任何反光表面——浴室的水龙头、厨房的不锈钢锅具、甚至是我手机漆黑的屏幕——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我都会瞥见一个模糊的、一闪而过的扭曲倒影，带着那丝冰冷的恶意微笑。
我变得神经质，易怒，无法安睡。黑眼圈像瘀青一样盘踞在我眼周。我试图用黑布将镜子蒙起来，但每次蒙上，总会在第二天发现黑布莫名其妙地滑落在地。我甚至想过砸了它，但每当这个念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就会攫住我，仿佛砸碎镜子的瞬间，会释放出更加可怕的东西。
我快被逼疯了。
我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搜索一切关于“镜煞”、“镜中邪灵”的资料，拜访那些号称能驱邪避凶的“大师”。钱花了不少，符水喝过，法事做过，堂屋里贴满了黄色的符纸。但毫无用处。镜子里的那个“它”，依旧存在，甚至……更加活跃了。
它不再满足于偶尔的现身。我开始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从堂屋传来的细微声响。不再是敲击，而是……摩擦声。像是有东西在用指甲，缓慢地、持续地刮擦着镜面。
吱呀……吱呀……
那声音穿透房门，钻进耳朵，折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用枕头死死捂住脑袋，但那声音仿佛直接响在我的颅骨里。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照镜子的时间，在不自觉地变长。
我会站在镜子前（尽管我万分恐惧），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看就是十几分钟。我试图找出破绽，证明那只是我的倒影。但看着看着，我有时会产生一种诡异的陌生感。镜中人真的是我吗？那眼神深处的疲惫和恐惧底下，是否藏着别的什么东西？我会不自觉地模仿记忆中那诡异的微笑，然后被自己吓得仓皇后退。
我知道，我在被它同化。它在侵蚀我的认知，我的精神。
崩溃发生在一个周五的晚上。几个同事来我家聚会，试图让我开心点。堂屋里热闹非凡，笑声、音乐声暂时驱散了盘踞已久的阴冷。我喝了不少酒，酒精麻痹了恐惧，我甚至敢在朋友的簇拥下，站到那面镜子前合影。
照片拍好了，大家凑到相机屏幕前查看。
一瞬间，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
照片里，我们几个人勾肩搭背，笑容灿烂。但在我们身后，那面梨花木圆镜里，映出的却不是我们几个的倒影！那镜子里，只有一个“人”—— 一个脸色惨白、五官模糊不清，却挂着那标志性冰冷恶意微笑的“我”！它孤零零地站在镜中，占据了原本应该是我们所有人影像的位置，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正“看”着镜头外，仿佛穿透了相机的屏幕，直接“看”到了我们！
“啊——！” 一个女同事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朋友们脸色煞白，面面相觑，然后找各种蹩脚的借口，仓皇离去。老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我和堂屋那面镜子，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无声的恐惧。
我彻底孤立无援了。
我瘫坐在镜子前的地上，仰头看着镜中那个憔悴、绝望、眼窝深陷的男人。酒精的作用在消退，更深的寒意包裹了我。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对着镜子，声音沙哑地低吼。
镜中的我，嘴巴没有动。
但一个意念，如同冰冷的毒蛇，直接钻入了我的脑海：
“累了……”
“出来……”
“换我……”
“你……进来……”
不！我内心在疯狂呐喊！休想！这是我的身体！我的生活！
就在这时，镜中的影像，开始变化了。里面的“我”，表情不再是单纯的恶意，而是混合了一种极度的渴望和……不耐烦。它缓缓地，抬起了手。
不是模仿我的动作。现实中的我，双手正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而镜中那只手，苍白、指节分明，缓缓地抬了起来，然后……它的指尖，轻轻地抵在了镜面的内侧。
就在我惊恐万分的注视下，那镜面，如同投入了石子的水面，开始荡漾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镜面不再是坚硬的玻璃，它变得如同粘稠的液体！那只手的指尖，竟然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镜面里……伸了出来！
冰冷！一股实质般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气，顺着那伸出的指尖弥漫开来，整个堂屋的温度骤降！
我想逃，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动弹不得。我想叫，喉咙却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毫无血色的手，带着湿漉漉的、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的寒气，越伸越长，小臂，肘部……
它的目标，是我！
极度的恐惧在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我猛地向旁边一滚，抓起墙角用来装饰的一柄实心黄铜镇纸，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面荡漾着涟漪的镜子，狠狠砸了过去！
“哐啷——！！！！”
一声巨响，并非玻璃碎裂的清脆，而是如同打破了水缸般的沉闷轰鸣！
镜面彻底破碎了。但飞溅出来的，不是玻璃碴，而是冰冷、粘稠、黑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腥臭，像是淤积了百年的死水！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一声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充满怨毒的嘶鸣，直接在我脑海里炸开！
那伸出一半的苍白手臂，如同被烧灼的蜡像，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迅速萎缩、变黑、化作一缕带着恶臭的黑烟，消散无踪。
堂屋里，只剩下破碎的梨花木镜框，和一地狼藉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粘稠液体。
我瘫在污秽之中，浑身脱力，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我的衣衫。
结束了吗？
我颤抖着抬起头，望向那面被毁掉的镜子原本所在的位置。墙壁上，只剩下一个圆形的印记，比周围的墙面颜色略深，像是……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
老宅，死一般寂静。
我活下来了。我毁掉了镜子。我以为我赢了。
但……真的赢了吗？
从那天起，我再也无法面对任何镜面。家里的所有反光物品都被我扔掉或遮盖。我害怕看到倒影，害怕在那倒影里，看到不属于我的表情。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偶尔会无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端详。有时，在极度疲惫或精神恍惚的瞬间，我会觉得这只手……有些陌生。那皮肤的质感，那指关节的弯曲弧度……
而且，我心底深处，开始偶尔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陌生的……冰冷感。就像是一滴墨汁，滴入了清澈的水杯，虽然尚未弥漫开来，但那黑色的存在，已然无法抹去。
我砸碎了囚禁它的镜子。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同时也打破了，最后一道阻隔它来到我这个世界的……屏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