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李家庄的稻米,从来都不是白的。
那米粒儿煮出来,总透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淡红,像被极淡的血水浸泡过。老人们管这叫“胭脂米”,说是祖上得来的福分,是地里头的“灵”给咱的赏赐。可我知道,那不是福分,是代价。是用血浇灌,用魂喂养出来的。
每年的插秧季,便是交付这代价的时候。
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盖着。田里的水冰冷刺骨,泛着一种不祥的幽光。全村的男丁,无论老幼,都得赤脚下到那泥水里,沿着田埂,站成歪歪扭扭的一排。然后,我爷爷,村里最年长的“秧头”,会深吸一口带着腐烂水草味的空气,用他那苍老、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的喉咙,领唱起那首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血秧歌》。
那调子古怪极了,不高,却沉得很,像把锤子一下下砸在人心口上。词儿也含糊,听不清具体唱的是什么,只觉得那声音不是在空气里传播,而是顺着脚底板,从冰冷的泥水里,直往你骨头缝里钻。
“哎——呦——嚯——”
“地脉通幽泉嘞——”
“秧苗盼魂归哟——”
“莫问根下事——”
“血沃……土自肥……”
每当这歌声响起,田埂上看热闹的女人们都会噤声,连狗都不叫了。只有那诡异的歌声,在水田上空低低地盘旋,和着插秧人机械的动作,构成一幅压抑到极点的画卷。我从小就怕这歌,总觉得那调子一响,四周的温度都要降下几分,田埂两旁的竹林也仿佛在跟着轻轻摇曳,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窥伺。
爷爷总是阴沉着脸告诫我:“栓子,记住,这歌是唱给‘它们’听的。坏了规矩,歌声一停,或者唱错了调……咱们李家庄,就得绝户。”
我一直把这警告深埋在心里,直到那年。
那年,我在省城读大学的堂哥李威回来了。他穿着时髦的牛仔服,头发梳得油亮,带着一股子城里人的优越感。对于插秧唱《血秧歌》这套,他嗤之以鼻。
“爷,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封建迷信!”他站在田埂上,双手插兜,嘴角挂着不屑的笑,“唱这破歌就能多产米?我看是心理作用!这调子难听死了,跟哭丧似的。”
我爹和几个叔伯脸色顿时就变了。我爹低声呵斥:“小威!闭嘴!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容你胡说!”
爷爷更是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李威,那眼神里的东西,我形容不出来,像是愤怒,又像是……恐惧。他嘴唇哆嗦着,却没说话。
李威浑不在意,反而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我就不信这个邪!今天我就偏不唱,我看能出什么事!” 说着,他竟自顾自地掏出手机,放起了时下最流行的摇滚乐,强烈的鼓点和电子音效瞬间撕裂了田间凝滞的空气。
“哟!这才叫音乐!爷,您听听!” 他还跟着节奏扭动了两下。
那一刻,万籁俱寂。
不,不是寂静,是死寂。
连他手机里吵闹的音乐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了。风停了,竹林子不再摇晃,田里的水波凝固了。所有插秧的人都停了下来,僵在原地,惊恐地望向爷爷。
爷爷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他佝偻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水田里。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着李威,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
“你……你……坏了规矩……完了……‘它们’……‘它们’要来收新嗓子了……”
说完这句,爷爷双眼一翻,直接瘫软在泥水里。
混乱中,我被爹吼着帮忙把爷爷抬回家。路过李威身边时,我看见他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强装出来的镇定,但眼神里已经透出了慌乱。他嘟囔着:“装神弄鬼……吓唬谁呢……”
可我分明看见,他的小腿在微微发抖。
那天晚上,村里格外安静,连狗吠虫鸣都听不见一丝。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李威被他爹关在了家里,不许出门。
我躺在老屋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爷爷昏迷前的惨状和那句“收新嗓子”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黑暗中,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低沉的《血秧歌》调子,若有若无,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又像是在……我的窗外。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惊醒的。
声音是从李威家方向传来的。我连滚爬下床,冲了过去。
李威家院门大开着,他娘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我爹和几个叔伯站在院子里,面无人色。我挤进去,只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李威躺在院中间,双眼圆睁,瞳孔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他的嘴巴张得极大,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嘴角几乎裂到了耳根。而他的喉咙……那里一片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野兽用利爪狠狠掏过,声带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空洞洞、渗着血水的窟窿。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他尸体周围的泥地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脚印。
那是一种极瘦、极长,只有三根脚趾的脚印,湿漉漉的,带着田里的污泥和暗红的水渍,一圈圈地围绕着李威的尸体,仿佛昨夜曾有无数不可名状的东西,在这里举行过一场狂欢的仪式。
“是……是水鬼……是‘它们’……” 一个叔伯牙齿打着颤,喃喃说道。
“闭嘴!” 我爹厉声喝止,但他的脸色比死人好看不了多少。
没有人敢再说话。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沉默中蔓延。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就在当天下午,天色再次阴沉下来。村里那口用来灌溉的老水井,突然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泡。冒上来的,不是清澈的井水,而是粘稠的、猩红猩红的液体!
那液体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泥腥味,迅速漫出井口,像是有生命一般,沿着水沟,汩汩地流向稻田。
“血……是血!” 人们惊恐地叫喊着,四散奔逃。
我站在家门口,看着那暗红色的液体一点点浸入我家的秧田。原本翠绿的秧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色,从叶尖开始,一丝丝诡异的血红脉络蔓延开来,仿佛血管在叶片下搏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整片稻田,都笼罩在了一层不祥的血色之中。
爷爷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被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到田边。他看着那血色的秧苗,看着那仍在不断从井里涌出的血水,老泪纵横,绝望地拍打着大腿:
“完了……全完了……‘它们’怒了……今年的秧歌……还没唱完……‘它们’要……要亲自来催肥了……”
他猛地抓住我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快!快让所有人都回家!关紧门窗!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准出来!不准!!!”
他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如此具有感染力。没有人敢质疑,恐慌的人群像被驱赶的羊群,逃回各自的家中,死死地顶住了大门。
夜幕,如同墨汁一般,迅速笼罩了死寂的李家庄。
我家老屋的堂屋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摇曳。爷爷、爹、娘和我,围坐在桌边,谁也没有说话。屋外,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连风声都消失了。
但这种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几个世纪……
外面,忽然传来了一种声音。
开始是细微的,“啪嗒……啪嗒……”,像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走在泥地上。紧接着,这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从四面八方传来,包围了我们家的房子。
我透过门板的缝隙,屏住呼吸往外看。
月光下,院子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影”。
它们的身形模糊不清,像是半透明的,又像是用水和泥临时捏合起来的。它们没有五官,只有一个个不断滴着暗红水渍的轮廓。它们的脚,正是那种极瘦极长的三趾形状,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印记。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面朝着我们的房子。
然后,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影”,缓缓地……张开了它那不成形的“嘴”。
没有声音发出。
但是,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带着无尽怨毒与渴望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猛地刺入了我的脑海!那根本不是人耳能接收的频率,却直接在我的意识里,炸响了一—正是那首《血秧歌》的调子!
不,比爷爷唱的更加古老,更加扭曲,更加……充满原始的饥饿感!
“哎——呦——嚯——”
“地脉通幽泉嘞——”
“秧苗……要魂肥……”
“送来……快送来……”
这无声的合唱,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我五脏六腑里抓挠。我爹和我娘已经捂着耳朵瘫软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爷爷则直勾勾地看着门外,嘴唇无声地动着,仿佛在跟随着那恐怖的意念歌唱。
我感到自己的喉咙开始发痒,发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生长出来,想要冲破我的声带,加入那场恐怖的合唱。我的意识在挣扎,却像落入蛛网的飞虫,越来越无力。
就在这时,爷爷猛地站了起来。他脸上的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他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诀别,有无奈,也有一种如释重负。
然后,他一把拉开了房门!
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风瞬间灌满了堂屋。煤油灯剧烈地摇曳了几下,熄灭了。
月光惨白,照在爷爷佝偻的背影上。他一步步走向那群无声的“人影”,走向那片血色的秧田。
他张开嘴,开始唱。不是跟着那恐怖的意念,而是用他全部的生命力,嘶吼出我们李家庄祖传的《血秧歌》!他的声音苍凉、悲怆,甚至盖过了那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无声合唱。
“哎——呦——嚯——”
“老祖宗欠的债——”
“我李老根……来还——”
“放过娃儿们——”
“血沃……土自肥……”
他一边唱,一边径直走入了那片血色的秧田中央。
奇迹般的,那些无声的“人影”停止了歌唱(或者说,停止了意念的冲击)。它们静静地“看”着爷爷。
然后,在惨白的月光下,我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爷爷周围那些血色的秧苗,像是活过来的毒蛇,猛地疯长!带着粘稠血水的稻秆死死缠住了他的双腿,血色的叶片如同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而田里的血水,也像沸腾了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将他一点点往下拉拽……
爷爷的歌声,在秧苗缠绕和血水淹没中,变得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消失。
血水恢复了平静,秧苗也停止了疯长,只是那血色,似乎更加浓郁妖艳了。那些无声的“人影”,如同它们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夜色中。
院子里,只剩下那一串串湿漉漉的三趾脚印,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噩梦。
天,快亮了。
我和爹娘如同三具失去魂魄的木偶,瘫坐在冰冷的堂屋里。劫后余生的庆幸?不,没有。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绝望。
“它们”暂时被安抚了,用爷爷的命。
但明年呢?后年呢?
那首《血秧歌》,依旧会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响起。只是,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它们”选中的“新嗓子”,会是谁。
而我,在极度的恐惧和寂静中,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深处,似乎……也开始隐隐发痒,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一种想要跟着哼唱那古老调子的冲动,正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