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询室的灯光依旧惨白,将人的每一丝细微表情都暴露无遗。赵铭坐在陈景明对面,姿态放松却不失挺拔,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桌面上。他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依旧纤尘不染,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如水,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导者。
“赵院长,感谢你抽空过来。”陈景明开口,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和。
“配合调查是应该的。”赵铭微微颔首,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极淡的、符合他身份的职业化微笑,“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我们了解到,艾伦·彼得斯先生曾是您‘静心疗养’的客户,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但在半年前终止了治疗。你能谈谈原因吗?”
赵铭轻轻推了一下眼镜,动作优雅:“艾伦先生是一位卓越的艺术家,但正如许多天才一样,他也承受着巨大的创作压力和公众期待。他来我这里,主要是进行压力疏导和情绪管理。至于终止治疗……”他略微停顿,像是在谨慎选择措辞,“我认为是他个人认为已经达到了他预期的效果,可以选择独立应对了。当然,这只是我的专业判断,尊重客户的选择是我们的首要原则。”
滴水不漏。将终止治疗的原因归结为客户的主观意愿,规避了任何可能的冲突。
“据我们调查,艾伦先生停止支付费用前后,他的情绪或行为有无异常?比如,是否与什么人发生过不愉快?”陈景明引导着,试图将话题引向动机。
赵铭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在我的观察中,没有明显异常。艾伦先生一向注重隐私,即使是在治疗中,也极少谈及具体的私人关系。至于不愉快……”他抬眼看向陈景明,眼神坦诚得令人怀疑,“如果是指他与乐团那位年轻大提琴手的争执,我也是在案发后,才从警方这里听说的。”
他再次轻描淡写地撇清了自己与乐团内部矛盾的关联,反而强调了信息的滞后性。
陈景明话锋突然一转,如同出鞘的利剑:“赵院长,据我们所知,您的疗养院使用一种名为‘CBM-23’的特殊化学制剂。而我们在艾伦先生的案发现场,检测到了这种药物挥发后的独特气味。对此,您怎么解释?”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一旁的李振屏住了呼吸。
赵铭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连交叠的手指都没有动一下。他几乎是立刻回应道:“CBM-23确实是我们进口的,用于某些特定神经调节疗程的辅助药物,用量和管控都非常严格。至于您说现场有类似气味……”他微微蹙眉,露出适度的困惑,“这确实令人意外。理论上,这种药物只有在特定环境下使用才会挥发。我不清楚它为何会出现在案发现场。也许是有人非法获取了少量样本?毕竟,任何机构都无法完全杜绝极个别的管理疏漏。”他将“非法获取”和“管理疏漏”这两个可能性抛了出来,为自己预留了充分的回旋空间。
“非法获取?”陈景明紧盯着他,“谁能接触到这种药物?”
“主要是药房和负责相关疗程的医护人员。当然,所有接触都有记录可查。”赵铭应对自如,“如果警方需要,我可以提供近期的使用和存取记录以供核查。”他再次摆出积极配合的姿态。
陈景明没有在这一点上继续纠缠,他知道对方既然敢提,就必然已经做好了记录上的准备。他换了一个方向:“赵院长,您曾经是神经外科医生,对手术器械应该非常熟悉吧?”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赵铭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怀念与疏离,“不过,基础的专业知识确实不会忘记。”
“我们在死者的创口中,发现了微量特种合金残留,通常用于高精度手术器械或工业切割工具。”
赵铭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我明白了。如果凶手使用了这类工具,那确实需要相当的专业知识和稳定手法。这或许能缩小凶手的范围。”他巧妙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转向了对凶手特征的客观分析,仿佛他只是一个提供专业意见的顾问。
陈景明感觉自己在击打一团棉花,每一次用力都被巧妙地化解和吸收。他决定祭出最后,也是最直接的问题。
“赵院长,那么,请你说一下案发当晚,也就是本月12号,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这是最关键的时间线问题。
赵铭几乎没有思考,流畅地回答道:“12号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我七点半左右离开疗养院,驱车前往市区的‘墨香阁’书店,参加一个关于心理学新书的小型读书沙龙。活动大约八点开始,九点半结束。之后我直接回家了。读书沙龙的主办方和几位在场的书友都可以作证。”
又是一个不在场证明!而且听起来同样扎实——身处一个公共活动,有众多目击者。
陈景明详细记录了“墨香阁”书店的名称和活动信息,准备后续核实。
问询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赵铭始终保持着冷静、理智、配合的态度,回答了所有问题,提供了看似无懈可击的解释和不在场证明。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紧张或不耐烦,甚至在陈景明提出一些尖锐问题时,他的眼神中偶尔会闪过一丝类似于……欣赏?仿佛在欣赏一个棋逢对手的博弈。
当赵铭离开问询室后,李振忍不住泄气道:“陈顾问,他也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听起来很可靠。难道我们又找错方向了?”
陈景明却没有丝毫气馁,他走到白板前,在赵铭的名字后面,郑重地写下了“墨香阁读书沙龙”以及“CBM-23药物”、“外科背景”等关键词。
“不,恰恰相反。”陈景明的声音带着一种看穿迷雾的冷静,“张浩有音乐会,赵铭有读书沙龙。两个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人,都出现在了我们的嫌疑人名单上。这难道是巧合吗?”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李振:“凶手极其聪明,善于布局。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在案发时间处于一个无法证明、引人怀疑的状态?拥有一个公开活动作为掩护,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可是,两个活动都是真实的,他们确实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啊!”李振不解。
“问题不在于活动本身是否真实,”陈景明指向白板上那两个并排的“不在场证明”,“而在于他们是否真的‘全程’无法离开。音乐会是否有幕间休息?读书沙龙是否允许中途离场?或者……是否存在我们尚未识破的时间诡计?”
他回想起赵铭那过于完美的应对,那仿佛经过精心排练的回答节奏。这个人,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一个被卷入谋杀案调查的普通公民。他的每一个回答,都像是在引导调查走向他预设的轨道。
“核查赵铭的不在场证明,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陈景明下令,“重点查他到达和离开书店的具体时间,以及中途是否有离开过活动现场。同时,秘密调查他名下的所有车辆、房产,甚至租赁记录,看看有没有任何可能与案发现场产生关联的线索。”
他感到,赵铭的登场,非但没有让案情明朗,反而让水变得更加浑浊。张浩、林薇、赵铭……每个人都带着秘密,每个人都与“静心疗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个人似乎都笼罩在一层看不透的迷雾之中。
凶手的影子,似乎同时在这些人身后摇曳,无法捕捉真正的形体。但陈景明有一种直觉,答案就隐藏在这三个人的关系网中,隐藏在那个看似提供庇护,实则可能滋生罪恶的“静心疗养院”深处。
他需要找到那条能同时穿透这三重迷雾的线。而这条线,或许就藏在那些被忽略的、看似与案件无关的细节里。比如,那本乐谱上被画了圆圈的,究竟是什么意思?那盏灯座背后的无痕胶,到底曾固定过什么?
夜还很长,而猎手与猎物之间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