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队的强光灯撤走了,尸体也被小心翼翼地装入裹尸袋,抬离了现场。但那股混合着檀香与化学试剂的诡异气味,却仿佛已浸透了墙壁与地毯,顽固地盘踞在301室的空气中,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的一切。
喧嚣过后,是更深沉的寂静。只剩下陈景明,以及陪同他的年轻警员李振。
“陈顾问,初步报告明天才能出来,我们是不是……”李振看着站在原地,如同雕像般凝视着书房中央那块波斯地毯空位的陈景明,试探性地问道。那地毯上,用白色胶带标记出了尸体和断手的轮廓,像一个抽象而残酷的符号。
陈景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世界仿佛缩小到了这个房间。他眼中的网格再次展开,比之前更加精细,更加苛刻。之前的勘察是宏观的,捕捉那些显而易见的线索;现在,他要捕捉的是那些隐藏在细节里的魔鬼。
“李振,”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门厅的电闸,是被人用手关掉的,上面应该没有手套纤维残留,凶手很小心。但关掉它的意图是什么?如果是为了潜入,他大可以在离开时再关上。如果是为了让发现者只能看到书房的灯光……”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盏依旧亮着的蒂凡尼台灯,“那么,这盏灯,就是舞台的聚光灯。凶手希望我们发现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幕精心布置的场景。”
他缓缓走到书桌前,戴上手套,轻轻拿起那本摊开的巴赫《G小调赋格》乐谱。纸张泛着柔和的黄色,上面有铅笔标注的指法和一些细微的记号。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个被圆圈标记的小节上。
“这个小节,”陈景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教导李振,“在赋格里并不算技术难点,也非情感高潮。为什么单独圈出来?”他仔细看着那个圆圈的笔触,力道均匀,线条闭合完美,不像是在激烈情绪下画出的。“是死者自己的标记,还是凶手留下的信息?如果是后者,这代表什么?一种密码?还是指向某个与这首曲子相关的人或事?”
他放下乐谱,走向沙发旁那块红酒渍。他蹲下身,几乎将脸贴到地毯上,观察污渍的边缘形态和渗透程度。
“红酒洒落的时间,技术队判断在几小时之内,与死亡时间接近。”李振在一旁补充道,“房东太太说不是她洒的,她白天打扫后就没进过书房。会不会是死者自己,或者凶手不小心……”
“不小心?”陈景明打断他,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你看这个现场,李振。死亡方式精准,断手切割完美,甚至连那诡异的气味,都像是经过调配。一个如此注重‘仪式感’和‘完美’的凶手,会允许自己犯下‘不小心打翻红酒’这种低级的错误吗?”
李振一怔。
陈景明站起身,指向那块污渍:“它的位置在沙发旁边,而非沙发或茶几下方。如果是意外碰洒,更可能发生在坐下的瞬间,污渍应该在更靠近家具的位置。这个位置……更像是有人站着,手中的酒杯倾斜,或者……是故意滴落的。” 他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这污渍,太像是一个故意放置的、过于明显的错误,一个用来误导调查方向的诱饵。
接着,他走到窗边,再次审视那片被取走的破碎镜片的位置。
“窗台边缘,外侧。”陈景明喃喃道,“如果是偷窥,镜片掉落在这里,说明当时拿着它的人,身体的大部分应该隐藏在窗沿之下,只可能将镜片之类的细小物品不慎碰落。但窗户是从内部锁好的……” 他尝试推了推窗户,纹丝不动。“凶手离开时锁好了窗?还是说,这镜片与凶手无关,是更早之前,比如艾伦自己修理什么东西时留下的?”
线索之间充满了矛盾。红酒渍显得突兀,镜片的存在有些牵强。凶手似乎在布置一个完美的谜题,却又故意留下了一些看似粗糙的边角料。是能力所限?还是有意为之的挑衅?
就在这时,陈景明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队长发来的信息,很短:「初步排查,乐团大提琴手林薇,今晚与死者有过争执,行踪在八点到九点之间有一段空白。正在带来问话。」
第一位嫌疑人,出现了。
陈景明没有立刻离开现场。他再次环顾整个书房,目光最终落回那盏蒂凡尼台灯上。昏黄的光晕,温暖得与周围的死亡格格不入。他走过去,仔细观察灯罩上的彩色玻璃拼接图案,是繁复的鸢尾花。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灯座,黄铜材质,冰凉的触感。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在灯座靠近墙壁的背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他的指尖感受到一点极其微小的、略带粘性的残留。他凑近仔细看,那似乎是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透明的胶状物,如果不是他这种近乎偏执的细致,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他立刻示意李振取证。“小心刮取,单独封装。” 他心中疑云骤起。这胶状物是什么?用来固定什么?难道这盏灯,不仅仅是照明,还是凶手表演的某个道具?
带着新的疑问,陈景明和李振离开了301室。下楼时,潮湿的雾气依旧浓重,仿佛要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包裹、消化在它无声的怀抱里。
回到市局,已是凌晨。问询室外,陈景明透过单向玻璃,看到了里面的林薇。
她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六岁,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牛仔裤,身形纤细,一头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更衬得脸色苍白。她双手捧着一杯热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低着头,看不清眼神,但紧绷的身体语言透露出她的紧张与不安。
“根据乐团其他人的说法,”李振在一旁低声汇报,“今天下午排练结束时,大概五点半左右,林薇和艾伦·彼得斯在空无一人的排练厅发生了激烈争吵。有人隐约听到林薇说‘你不该挡我的路’,‘首席的位置应该是我的’之类的话。之后两人不欢而散。”
动机,很充分。才华横溢的后辈对权威前辈的嫉妒与野心。
陈景明推门走了进去。问询室的灯光白得刺眼,与刚才公寓里那昏黄的光晕形成鲜明对比。
听到动静,林薇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眼眶微红,似乎刚刚哭过。看到陈景明,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一种倔强的神色取代。
“林小姐,”陈景明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和,不带任何压迫感,“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关于艾伦·彼得斯先生的不幸,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林薇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听说,你今天下午和他发生过争执?”
“……是。”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关于乐团下周演出曲目的独奏部分。我认为我的理解更符合指挥的要求,但他……他坚持他的方式,还说我太年轻,缺乏沉淀。”她的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不甘。
“所以,你们吵得很厉害?”
“艺术上的争论而已。”林薇别过脸去,“在乐团里很常见。”
“那么,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你在哪里?”陈景明的问题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核心时间。
林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在问询室里显得格外漫长。
“我……我在琴房练琴。”她终于说道,但声音低了一些,“就在乐团大楼,三楼的个人琴房。”
“有人能证明吗?”
“没有。”林薇摇了摇头,眼神有些闪烁,“那个时候琴房区基本没人了。我一直一个人练到九点半才离开。”
完美的独处时间,无人证明的不在场证明。
陈景明注视着她,没有继续追问时间线,而是换了一个问题:“林小姐,你认识艾伦先多久了?除了乐团事务,你们有私人往来吗?”
“快两年了。只是同事,私下没什么交集。”林薇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
陈景明点了点头,忽然像是随口问道:“你对巴赫的《G小调赋格》熟悉吗?”
这个问题显然出乎林薇的意料。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真正的困惑,然后才点了点头:“……熟悉,是经典曲目。”
“那么,”陈景明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捕捉着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你知道艾伦先生的书房里,就摊开着这首赋格的乐谱吗?而且在某一小节上,有一个用铅笔画的圆圈。”
一瞬间,陈景明清晰地看到,林薇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尽管她极力控制,但放在桌下的手还是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那不是单纯的惊讶,更像是一种……被触及某个秘密的震惊与慌乱。
“我……我不知道。”她迅速低下头,避开陈景明的目光,“他的乐谱,我怎么会知道。”
问询又持续了十几分钟,林薇坚持了自己的说法——争吵仅限于艺术分歧,案发时独自在琴房练琴。
送走林薇后,李振有些兴奋地对陈景明说:“陈顾问,她有动机,有时间,听到乐谱时的反应也不对劲!很可能就是她!”
陈景明却没有那么乐观。他走到白板前,写下了“林薇”的名字,然后在下面划出几条线:动机(嫉妒/首席之位)、时间(无人证明)、对乐谱的反应(异常)。
“她有嫌疑,但很多地方解释不通。”陈景明看着白板,缓缓说道,“一个年轻的女大提琴手,如何能如此精准地一击毙命?如何能那般完美地切断一只手?现场那股奇异的气味,又怎么解释?更重要的是,如果她是凶手,她布置那个现场的意义何在?仅仅是为了掩盖罪行,还是另有深意?”
他顿了顿,在白板上又写下了几个词:「精准」、「仪式感」、「误导」、「音乐」。
“凶手在传达某种信息。”陈景明低声道,“而林薇,看起来更像这个信息的一部分,而非信息的缔造者。”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再次响起。是技术队打来的。
“陈顾问,我们对现场采集的空气样本和那几个微小物证做了初步分析。那个混合气味里的化学成分很特别,不完全是消毒水,含有一些……呃,通常用于医疗器械高级消毒或实验室防腐的成分。另外,窗台那个碎片,确认是树脂镜片,常用于高档眼镜,上面没有提取到有效指纹。还有,您让我们特别注意的那个,灯座背面的胶状残留……初步判断,是一种特制的、可移除的无痕胶,粘性很强,通常用于固定一些需要临时粘贴又不想留痕的小物件。”
无痕胶?固定在灯座背面?
陈景明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凶手在灯座后面固定了什么?一个微型摄像头?还是别的什么装置?这个发现,让原本就迷雾重重的案件,更加扑朔迷离了。
夜更深了,雾港依旧沉睡。但陈景明知道,在这片浓雾之下,一场智慧与残忍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第一个登场的嫌疑人,似乎并未带来曙光,反而投下了更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