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是雾港这座城市永恒的注脚。
夜色深沉,乳白色的海雾从港口蔓延开来,悄无声息地吞噬着街道、建筑和零星的光晕。湿冷的空气能钻进骨头缝里,街灯在浓雾中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光斑,无力地照耀着空无一人的柏油路面。万籁俱寂,唯有远处港口传来的、周期性的低沉汽笛声,如同这座城市沉睡中的鼾声。
位于城北“老船坞”区的鸢尾花街,更是早早被这片静谧所笼罩。这里的公寓楼大多有些年头,带着维多利亚时代遗风的浮雕装饰,在雾气与夜色中显得影影绰绰,如同沉默的巨人。
其中一栋三层公寓的门口,站着一位矮胖的老妇人——埃莉诺·格林,这里的房东。她穿着厚实的羊毛开衫,双手紧紧攥着一个保温壶,里面是她每晚十点雷打不动要为三楼租客,艾伦·彼得斯先生准备的热牛奶。这是多年的习惯了,艾伦先生是位真正的绅士,一位艺术家,总是彬彬有礼,也从未拖欠过租金。
只是,今晚有些不同。
埃莉诺太太抬头看了看三楼那扇窗户,那里本该亮着温暖的书房灯光,此刻却一片漆黑。她皱了皱眉,心下有些诧异。艾伦先生今晚没有演出,这个时间,他通常都在书房研读乐谱或者聆听唱片。
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头。她试着按响门铃,清脆的铃声在门内空洞地回响,无人应答。她又用力敲了敲门,橡木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依旧只有寂静作为回应。
“艾伦先生?艾伦先生?您在里面吗?”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廊里显得有些微弱。
不安感逐渐加剧。她犹豫了一下,从开衫口袋里摸出那串沉甸甸的、叮当作响的钥匙。作为房东,她有备用钥匙,但若非紧急,她从不会擅自进入房客的房间。可现在……或许是艺术家太过专注?还是他不舒服了?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奇异的味道率先飘了出来。不是艾伦先生常用的雪松木古龙水,也不是书籍和旧纸张的霉味,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气息。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沉静而肃穆,却又混合着某种更尖锐、更清冷的气味,像是医院消毒水,又像是某种化学试剂。这味道让埃莉诺太太的鼻腔有些不适,她心中的不安瞬间放大。
她推开门,摸索着按下门厅墙壁上的开关。顶灯没有亮。是坏了吗?她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被浓雾稀释的微弱路灯光线,勉强能看清门厅的轮廓。
“艾伦先生?”她又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她踌躇着,一步步向内走去。客厅空无一人,沙发和扶手椅在昏暗中呈现出模糊的轮廓。那股奇怪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她转向书房的方向。书房的门虚掩着,一道昏黄、温暖的光线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至少,里面是有人的。
她走到书房门口,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角落那盏艾伦先生珍爱的蒂凡尼古董落地灯。它散发着如同旧日年华的、蜜糖般的暖黄色光晕,照亮了灯下一小片区域。光线之外,是大片浓重的阴影。
然后,她的目光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看到了地毯上的景象。
艾伦·彼得斯穿着他那套熨帖整齐的黑色演出燕尾服,白色衬衫一丝不苟地系着领结,就倒在书房中央那块昂贵的、图案繁复的波斯地毯上。他面向天花板,双眼圆睁,瞳孔里凝固着落地灯昏黄的光点,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愕。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凝固在某个未发出的音符上。
而他的白色衬衫前襟,左胸心脏的位置,是一片已经变为暗红色的、不规则的血渍,像一朵诡异绽放的花。
埃莉诺太太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的视线本能地向下移动,落在艾伦先生自然放置在身侧的右手臂上——
那里,空空如也。
手腕处,是一个异常整齐的切口。没有血肉模糊,没有骨茬狰狞,就像……就像被一件极其精密、极其锋利的工具,瞬间、完美地切断了。断口处的细节在昏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那种“缺失感”却无比强烈地冲击着视觉。
热牛奶的保温壶从她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滚烫的白色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然而,埃莉诺太太已经感觉不到了。极致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将那声早已酝酿在胸口的尖叫,挤压成一声尖锐、短促,足以划破雾港整个宁静夜晚的嘶鸣。
“啊——!!!”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刑警队办公室里,陈景明正对着一张写满线索的白板出神。他四十多岁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西装即便在深夜也看不到一丝褶皱。只是眼底深处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过于专注的锐利。
他伸出手,将白板边缘一枚吸力有些松懈的磁钉轻轻按紧,使其与其他磁钉完美对齐。然后,他又拿起板擦,将一条写得有些歪斜的辅助线小心翼翼地擦掉,重新画得笔直。
做这些的时候,他的呼吸才显得略微平稳。秩序,能让他暂时忘记三年前那个雨夜,搭档倒在血泊中那双无法闭合的眼睛。
桌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个他不想看到,却又知道必须接听的号码。
他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简洁冰冷,“‘老船坞’,鸢尾花街,发生命案。房东报的警。情况……有点不寻常。”
陈景明没有问如何不寻常。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浓雾。
“上面点名让你去看看。”对方顿了顿,补充道,“可能需要你的……‘方式’。”
挂断电话,陈景明在原地站了几秒。他走到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身后那片混沌的世界。一个新的谜题,一个“不寻常”的现场。他体内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似乎被轻轻触动了。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仔细穿好,确保每一个衣角都平整。然后,他关掉办公室的灯,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雾港的夜曲,刚刚奏响第一个诡异的音符。而追寻这曲调的猎手,已经上路。在那栋被雾气包裹的公寓里,一个完美的谜题正静静等待着,等待着能看穿它华丽伪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