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旧梦温·掩陈迹
但当他闯出原宥城,发现自己又错了,他察觉到朝闻皇帝忌惮自己,若是他真的朝东都而去,朝闻皇帝会借此杀了他。
于是他只能再装作一个孩子,装作一个不服,愤慨但都分不清路的孩子,跑反了方向,扎进了梁州。
却结识了季笙与赫连釉。
“殿下,季笙从来追念前陈,尤其视上皇为破国仇人,若是殿下去,恐他失智报复。”
“他是你老师,你不包庇一下?”
圣荑歪头看他,噙着一点笑。
“臣在这世上,孑然一身”上官昭只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膛,“其余他人,殿下喜欢我便喜欢,殿下厌恶我便厌恶…”
“臣只在乎殿下一人。”
季笙是授业恩师不错,但是他是个将“故国”寄托在任何人身上的空想主义者。
他以为册剑末帝等于陈国末帝,那丹青之技是证明,而他能在上皇控制之下存活,又是证明…复国是有希望的?
但是,上官昭为什么要推翻圣荑家的江山呢?
他要让圣荑永远富贵尊荣,永远万人之上。
“殿下与我在一处好么?”
“天子便是不亲自出巡,也会指定皇亲,陛下向来日理万机,不会像上皇那般注目我们的。”
圣荑还对哥哥有气,竟也答应了。
但两人在饴楼的暗室相拥,一半纱帘泄了光,扑到墙上的梁州图卷上。
圣荑想起最开始上官昭送了乐昌几座画壁,而他只从乐昌手中拿了一幅据说上官昭留给他的瓜果小品……
他泛起迟来的不依不饶,指着墙上的梁州图卷,“为什么只给我一幅画,还那么小…”
不提现今的饴楼挂着多少幅珍品,藏着多少件孤本。
这样陡然一提,上官昭却知道他何意。
“那幅画,殿下想不到是什么?”
他捉着圣荑的手,在自己身上画,“殿下自己画的,忘了么?”
圣荑少年时得到丹青天下第三的陶定樽的教导,很引以为得意,觉得自己是陶定樽之徒,胜过天下无名画师不知凡几。
于是便照着陶定樽给他的范画勤加苦练,终于得了一批好的,乐昌说要送到画市上供人品评,然后拍卖。
那要是被评了什么不好的话,要是卖出什么不好的价,或是根本卖不出去,他的脸面又往哪儿搁?
虽说旁人不知道,但是乐昌知道也不行…
便抱了画回去,谁知还是漏了一张,让乐昌捡取真的卖了。
还把一锭金子给他,说真有附庸风雅的不识货的纨绔子弟混进来,高价买了他的画。
说现今的画市真是管控太松了,什么人都能放进来了。
圣荑那时听得可气,也就不再管后面的事。
但没多久,哥哥大婚,再之后,就是他成婚……
“难道…”
圣荑看向上官昭,哪里又会不明白。
“竟真的是你?”
他现在想来,只是深深可哀。
若是没有后来的事,他定会想起那张画,上官昭说不准会因此早些来朝阙……
就不会是而今的结局了。
但是世上事,偏偏如此让人恼恨唏嘘。
“殿下画的很好。”上官昭吻他,“只是殿下终归先是安王,才是画者。”
所以他忘了那幅画,也根本不记得曾经的自己了。
“陈帝丹青为天下一圣,他是先做皇帝,还是先做画者?”
“他还记得自己么?”
圣荑心想陈帝是不同的,他以画延续了陈国国祚二十年,他以自己所长,回报了国家。
他是不被苛责的。
因为他做出了成就……可圣荑呢?
他单单被剥夺,被迫使放弃,他就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没有奉献出什么,那么他这个人,是谁,是什么,也就不重要了。
什么才算奉献?
圣荑陷进迷茫,“我是不是,什么都不曾带给国朝…”
“不是。”上官昭永远诚挚,回应他,“不是所有贡献都会被记载,也不是所有都会被承认。”
“殿下其实清楚,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他们要你做什么。”
除此之外,做什么都不会被记住。
就像是陈帝,元国圣国不是真要他的画作,那不过是他们索取的让陈国寄存于世的利息,是作为俯首称臣者,理当献出的贡品。
绝不是平等的交易之物。
元圣想要的,是江山。
所以上皇上后想要的,也不过是殿下尽早成婚后带来的皇孙,是充足的皇室后裔,足以让他们来挑选太子。
而不是让安王有什么才能,有什么本领,或心机或城府。
一个注定诞下继承人而本身不是继承人的王,是不需要懂得帝王之术的。
可他们不知,眼下的凡人百年王朝,根本不是燕尔一力铸成。
也不止太父,燕二世,或紫川遗族的始祖,那些史书之上的男人。
燕家铁笔不写假话,可也能不存真言。
上官昭看着圣荑的睡颜,心疼又不平,“他们夺走你的神位,否认你的才智,让你做凡人,又让你生圣君…最后,一切冠冕,都给了燕尔。”
“现在又是这样,你却连自己都怀疑自己了。”
他吻上他额头,“这一回,我要为你夺来。”
......
巡视书院之事声势浩大。
但九大书院落在天下各处,一一巡视实在劳民伤财,于是派了几路皇亲国戚配着些博学之士,当地官员,名流便就最近的书院去巡查了。
燕国泠丞书院,圣国益慕书院都是历史久远,家学深厚,又聘请当时当地最有声名的大儒,自然盛势不同凡俗。一是紫川遗族程氏所办,一是朝阙四族之一蔺家所办,虽有门阀垄断之嫌,但就其学风与成果,还是佼佼众人之上的。
紫川琼林馆与康业的琉璃学宫是官办学府,不与民间同。
楚州白鹭洲书院,黑水域书院,颖州曰鸿书院,则都是地区性的书院。
玉汝书院虽是建书院时间短,但前身是陈国画院,亦是有雄厚资格,为太渊帝在紫微城设立的第一个官办书院。
而梁州虽只有一处尔东书院,但有谪星朝的凤帅驻军于此,又有水患之后由陆失其牵头大修的天水藏书楼,于是太渊帝就没有理由不亲自驾临。
虽说主要原因还是安王不高兴来。
太渊帝此行带着盛囯公,完颜郡主,还有慕王。
慕王是不打算来的,他要陪媳妇儿,但是发话的是太渊帝又不是上皇,他就不敢掰扯了。
媳妇儿倒是很安心,“正好我回惠王府住几日。”
突然间“二哥”冒出来了,她爹妈都恼了好久了。
“你去好好观察一下我二哥为人如何。”
元慕:“……”
他是第一天认识她二哥,但是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慎独好吧!
还能如何?
打过珠牙战的还能如何?
让你爹妈声音小点吧,就人家跟太渊帝那关系,想报复还不手到擒来?
但这种话他是不敢讲的。
他娘这回倒是不放心他,在纸上写,“你先跟着陛下,我与你姨母随后到。”
元慕惊讶,“这事…这么大么?”
他娘点头,季笙当年在慕容珠迤治下都敢蹦哒,要不是赫连小公子护着,他骨头都该被慕容家养的獒犬咬碎了。
但即便如此,季笙的骨头和嘴都还是那么硬。
现在过了二十年,这人若是过了安生日子还好,若是一直都不放下,那…
反正她妹妹也要去各大书院逐一游览,她也就跟着一起算了。
不能让季笙破坏来之不易的太平。
元慕他爹自然就跟着他娘了。
“唐姐姐说的不错,你一定要小心。”
他爹这样嘱咐他后,又小声对他附耳,“那季笙不会武功,身边的赫连釉是厉害角色,他们两个是…懂吧?”
元慕:“……”
不是,为什么这种有乱国嫌疑的人,还放在这么重要的地方呢?
不应该关起来么?
元慕一个没留神,就看到他爹说的那厉害角色,抓了完颜郡主。
他身边的岳家刚认回的二舅哥便要出手救人,却被郡主叫住。
“别动手…”完颜漾欲哭无泪,对身后抓住她脖颈的人哭道,“小舅舅,你干什么啊…”
赫连釉:“……”
他抓的不是号称是太渊帝的未婚妻么?
“我娘是耶律楚顽,我娘外公是赫连瑱见,是赵王,你和你哥哥赫连琅都是我太外公嗣孙,你哥哥爵位还是继承我太外公的…”
完颜漾挣扎着,“我小时候见过你,你再不放开…等大舅舅来了。我父王来了,看你怎么办!”
“此时陛下未至,你赶紧罢手,还可算作什么都没发生!”
赫连釉手上松了劲,但季笙从怀中拿出匕首。
慎独眼眸幽深,手上早已有了暗器。
但碍于郡主之言不能就地杀了他们。
季笙的匕首对着自己,他对赫连釉道:“你们杀了我们多少人?不该赔一个么?”
“她也是你的外甥?我的敌人全都是你的亲戚,我就永远报不了仇,看着你们富贵荣华,践踏我故国的土地!”
完颜漾觉得那种窒息感又上来了。
她着实无语,小舅舅为这个男人都被逐出来了,居然还死性不改,连血缘都不认…
“别!”她还是制止慎独与元慕,这事闹大,对元国旧贵族们都不好,难免会给了帝王口实,要是因此削减他们权力,反而她是罪人。
“你们不能杀我!”她想到什么,对季笙道,“我舅爷爷是陈国末帝陈目千!”
季笙眨眼,怎么又来一个说舅爷爷是陈帝的?
前几年,来梁州巡查的军官中也有一人,说自己是陶定樽的女儿,陈国皇帝陈目千是她舅爷爷,叫他给个薄面,见一见朝闻皇帝。
这一回,又来一个?
这人虽未生得翠眸一双,但明摆着是元国人不错…不对,本来就是元国人,她不是赫连釉的外甥女么?
“是真的,”完颜漾又从她母亲那支血缘说起,“我母亲的外婆是陈国宣荷皇后,不然那年陈国被元国宣帝扣下了玉玺,陈帝被软禁元国…你以为谁去说的情?”
“还不是我太外公赫连瑱见,宣荷夫人求他救自己亲子,他去求情,后来宣帝冷待赫连家许久,是如此这般陈帝才得以回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