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河西走廊，烈日灼烤着戈壁，一支约三百人的押解队伍在官道上拖曳出长长的烟尘。队伍中央的囚车木栅内，西阳国废帝朱天照衣衫褴褛，腕上铁链随颠簸铮然作响。
姑臧城墙如卧龙盘踞地平线上，匈奴故垒叠压着前凉王朝扩建的夯土，在暮色中泛出铁锈般的赭红。城门镌刻“雍凉之都”的旧匾下，商队与戍卒混杂入城，驼铃搅动着燥热空气。朱天照目光扫过城楼，忽见雉堞后一道寒光倏忽而逝——那是刀锋对日光的反射。
“父皇...”囚车旁徒步的三太子朱无视踉跄一步，腕间绳索已磨出血痕。朱天照以目光制止其言语，指尖却在袖中掐入掌心。凉州非但不是终点，反是深渊起始：伊犁将军曾统摄天山南北，如今却成流放犯的埋骨场。
押解队伍清点了一番补给，便催促兵马再次启动。午夜时分，边关月凉如水，一场大风卷地而起，飞沙走石间，瞬间将队伍冲散。朱无视无惧风沙，紧握朱天照的牢笼，将其控制在一处谷口。忽听两侧小山峦传来了一阵马鸣。一个面罩黑纱之人快速打马前来，身后跟着二三十人的队伍，为首者撕下面罩，那便是昔朝的骠骑将军陆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陆爱卿免礼！”
“皇上，臣一切都安排好了，如今风沙大起，正是脱离的好时候，请陛下速速和臣回归！”
“孤王还是去伊犁好，此番即便挣脱，日后依然居无定所，四处奔逃，连累是诸多将士！陆爱卿之意，孤王心领了！你们回去吧！”朱天照坦然道。
“只是，陛下万金之躯，如何承受车马劳顿，况且伊犁河谷也换了关防，臣下并无熟人照顾！” 陆铮低声道。
朱天照朝着陆铮摆了摆手，对着朱无视殷切地张望着。
“父皇，您跟着孩儿一起吧！”朱无视跪着低声抽泣。
“无视吾儿，那日大殿之上你劝孤王退位，事后想想，你是对的。孤王清楚你的目的，不做无谓的抗争，积蓄力量，恢复我朱氏江山就在你手。一切都安排好了，朕给你留了一笔巨大的财富，他日陆爱卿得到消息后会告知于你。”
“陛下，将军，搜救人员快来了！”副将道。
“陆爱卿，你带着三皇子走，妥善安排一下，有他在，西阳国尚有一丝机会！速去！快！”朱天照目光炯炯地瞧着朱无视，尽管饿的困的瘦脱相，如今看到朱无视能脱困牢笼，朱天照为之振奋。
朱无视绕着囚车，拜了三拜，又朝着陆铮单膝跪道：“陆将军，请务必想办法确保父皇的安全，拜托你了！”
陆铮急忙扶起了朱无视，他瞅了瞅四周，寻思了一会，“殿下即刻随我回庆阳，臣定当竭尽全力想办法保护皇上周全，如今的局面，还请皇上担待忍耐！”
“不碍事，若无视能重振我西阳基业，即便孤王命丧河谷，又有何干！无视，你附耳过来，孤王还有几句话要嘱托于你，你要牢记在心！”
陆铮招呼着众人退后三尺。
朱无视附耳倾听，面部轮廓轻微抖动着，他朝着陆铮望了过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孩儿记在心里，这就去了，请父皇珍重！”
朱天照昂首低声叹气：莫怪我，恢复基业，只能如此！
搜救队伍距离朱天照的牢笼还有五十步的时候，陆铮丢下了一具尸体，那尸体与朱无视身材十分相像，只是面部被划了道道痕迹，已经无法辨认出轮廓相貌。
“快救救我的儿呀！快来人啊！”朱天照双手握着牢笼呼喊道。
陆铮的营救绝非临时起意。早在发配诏书下达时，他便安排人员秘密跟踪在牢车之后，伺机而动。
五更时分，押运指挥使崔靖恒上书复命：“前朝三太子朱无视遇风沙，击中脑门，面目全非，卒！”
崔靖恒将朱无视的尸体埋葬在沙洲，队伍重新整形，朝着西北而去。此番夜色极为澄澈，朱天照裹了裹破絮，极目西望，七河草原的星火如种粒撒向大地，而东南方祁连雪峰下，凉州孤城已成天地间一粒墨点。他摩挲着牢门，暗道：“白草犹能蔽幼苗，玉门西望有孤臣。”
狂风骤歇，一轮皎月再次映照天山，照着河谷间新萌的草芽，也照着更远方蛰伏的身影。
北辽新立，定鼎元年的硝烟尚未散尽，皇城根下，暗流已悄然涌动。韩重进虽已高踞承天殿蟠龙御座，身着玄黑衮服，冕旒垂旒，但那龙椅的冰冷触感之下，是比金铁更沉重的猜忌与不安。他并非生于深宫妇人之手，而是踏着尸山血海登上这至尊之位，深知权力的地基是由背叛与鲜血浇铸，随时可能坍塌。前朝旧臣的怨毒目光，潜藏暗处的朱氏余孽，乃至那些表面恭顺、内心却打着各自算盘的骄兵悍将……都如同无形的芒刺，日夜扎在这位开国皇帝的脊背上。
承天殿的西边紧邻着紫山，晨光时分，韩重进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内侍守在门外。此刻，他面前躬身立着一位身着玄色道袍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此人自称“云虚子”，是几日前主动投效、自称精通堪舆望气、阴阳术数的方外之士。他的出现，恰似在韩重进焦灼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试探的石头。
“陛下，”云虚子的声音如同枯叶摩擦，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新朝肇基，万象更新，然则……根基未稳，王气浮动，恐有星火燎原之危。”他微微抬首，目光似无意地扫过窗外那依旧笼罩在血色余晖中的宫阙轮廓，“老道夜观天象，见紫微帝星虽已入主中宫，但周遭煞星隐现，更有地脉之气暗流汹涌，似有不甘沉沦之怨戾盘桓于旧都之上。”
韩重进并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然注视着在那片紫气上，脑子想着云虚子这几日的言语。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紫气中似有龙形游动，每多看一刻，心头便多一分不安，"说下去。"
云虚子上前一步，宽大的道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臣昨夜观天象，紫微星暗动，紫光乍现，暗喻此地地脉涌动，臣推算之，五年之后，当出叛逆。"
韩重进猛地转身，玄色皇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五年？朱天照到了伊犁没有？"
"回奏陛下，他们十日前到了伊犁。臣关注这王气已有不少时日，木性属之，朱家人乃火性使然，非也非也，陛下请观之。"云虚子从袖中取出一方罗盘，青铜指针疯狂转动，"此地龙脉汇聚，王气冲天，若不加以镇压，恐动摇北辽国根基，我北辽难成千秋功业。"
韩重进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想起三日前，自己在关山狩猎时，坐骑突然惊惶不安，对着东方长嘶不已。当时他只当是野兽惊扰，如今想来，怕是这龙脉之气已现端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