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先生带来的消息,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线天光,让林烨看到了在贫瘠土地上播种希望的可能。
于是立刻让马贵暗中备下了一份不算贵重却心意十足的礼物——主要是些实用的布匹和药材,准备择日便由陈老先生引荐,亲自去拜访那位拥有坡地的李员外。
然而,未等林烨动身,一张措辞更为“恳切”的请柬,再次从刺史府递到了西跨院。
依旧是王坤的名义,言称前次宴请因公务繁忙未能与林将军尽兴深谈,近日偶得佳酿,特再设小宴,务必请将军赏光,并特意注明“仅三五知己,闲话家常,绝无外客”。
“仅三五知己?”林烨捏着那张散发着淡淡墨香的精美请柬,嘴角泛起一丝冷意。
前次是携张承宗施压,此次又玩什么把戏?他可不认为王坤会真的只是想和他“闲话家常”。
“大人,此次只怕又是鸿门宴,不如称病推脱?”马贵担忧地建议,张家经济封锁的阴影仍在,他实在不放心林烨再孤身涉险。
林烨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上次可以推,此次若再推,便显得我们怯了。王坤连续相邀,我若次次回避,反倒落人口实,以为我心虚或有异志。更何况……我也想看看,他这次,又想唱哪一出。”
林烨深知,在这陇西官场,一味的退缩隐忍并非良策,该亮剑时,必须亮剑。
即便那是鸿门宴,他也要去闯一闯,摸清对方的底牌和底线。
是夜,刺史府后花园的水榭之中,果然只设了一席。比起前次宴厅的正式,此处更显雅致清静。
月色如水,倾泻在粼粼池面上,四周悬挂着精致的灯笼,晚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席间果真只有三人:主人王坤,客位林烨,以及一位作陪的,竟是林烨未曾想到的——都督府那位一直称病不露面的郭长史!
郭长史年约五旬,面容清癯,带着久病之人的苍白,眼神却颇为温和,见到林烨,便微笑着拱手致意,言辞客气,全无上官架子,这与钱录事之流的倨傲敷衍截然不同。
王坤今日也换了一身宽松的道袍,更显随和,亲自执壶为林烨和郭长史斟酒,笑道:“林将军,郭长史,今日别无他事,只是王某新得了几坛江南的杏花村,特邀二位共品,赏月闲谈,松快松快。”
酒过一巡,王坤果然绝口不提公务,只与郭长史聊些风土人情、诗词歌赋,偶尔也会将话题引向林烨,问些北地风物、边塞景致,态度温和,言语恳切,仿佛真是一位关心后辈的长者。
郭长史则多是含笑倾听,偶尔插言几句,也是温文尔雅。
林烨心中警惕不减,面上却配合着,言谈谨慎,滴水不漏,于是暗中再次启动了【人物扫描】,目标直指那位看似病弱的郭长史。
【扫描启动……精神力消耗轻微……】
【目标:郭谦】
【身份:陇西都督府长史】
【战力评估:3(文官,体弱)】
【潜在特长:经学(中级)、律法(初级)、平衡(微弱)】
【忠诚度(对当前体系):45(失望,明哲保身,心存底线)】
【对宿主态度:好奇(50),观望(50)】
【备注:因不满王坤、张承宗等人作为而称病避事,对宿主过往战绩及近日所为有所耳闻,态度复杂。】
扫描结果让林烨心中微微一动。
忠诚度只有45,失望,明哲保身,但心存底线!这与钱富那等趋炎附势之徒截然不同!
看来这位郭长史,或许并非王坤铁杆,而是这浑浊官场中一个不得志的、尚存一丝良知的边缘人物,王坤今日请他作陪,是何用意?示好?还是试探?
酒至半酣,王坤似是不经意地叹道:“唉,如今这世道,想做点实事,难啊。便如这陇西,地瘠民贫,匪患丛生,朝廷粮饷时有拖欠,我这刺史,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前些时日,林将军剿匪建功,为民除害,本官心中甚是欣慰。只是……听闻将军麾下弟兄们,近日似乎补给有些困难?”
终于切入了正题!林烨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有劳刺史大人挂心,些许困难,末将自会设法克服,不敢劳烦大人。”
“诶,林将军此言差矣。”王坤摆手,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将军乃国家栋梁,麾下将士乃边关屏障,岂能受饥馑之苦?此前或有误会,下面的人办事不力,致使将军受了委屈。本官已严加审查!今日请将军来,一为品酒,二也是想与将军商议,这军需补给之事,还需有个长远的章程。”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烨的神色,继续道:“依本官之见,将军新立殊功,朝廷封赏在即,不若由本官与郭长史联名上奏,为将军及麾下将士请功,并陈情陇西军需困难,恳请朝廷特拨一批钱粮犒赏、补给。如此一来,名正言顺,亦可解将军燃眉之急。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联名上奏,请功请饷!
王坤这一手,可谓是以退为进,高明之极!他不再直接插手军务,也不再提什么“乡勇援助”,而是抬出了“朝廷法度”,主动提出用官方渠道为林烨争取利益。
这看似是极大的善意和让步,若林烨拒绝,便是不识好歹,辜负上官美意;若接受,则等于默认了王坤在此事上的主导权,并且将自己和麾下将士的“功劳”与“补给”,与王坤的“举荐”捆绑在了一起。将来若有什么变故,王坤随时可以借此拿捏他。
而且,他将一直称病的郭长史也拉了出来,增加了此举的“公信力”,也让林烨更难拒绝。
林烨端起酒杯,指尖微微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大脑飞速运转。
答应?无异于饮鸩止渴。不答应?又该如何拒绝才能不落人口实?
他的目光扫过王坤那看似诚恳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沉默品酒、眼神却带着一丝探究的郭长史。
片刻后,林烨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无奈:“刺史大人与郭长史如此体恤,末将感激不尽。能为麾下弟兄争取粮饷,末将自然求之不得。”
王坤脸上笑容更盛,正要开口,却听林烨话锋一转:
“只是……”林烨叹了口气。
“大人想必也知,末将之前在朔风城,虽侥幸立下微功,却也引得朝中诸多非议,至今弹劾奏章恐怕仍未断绝。”
“此时若再由二位大人联名为末将请功请饷,恐非但不能成事,反而会连累二位大人遭人攻讦,以为二位大人与末将这‘争议’之人过从甚密。此乃末将肺腑之言,实不敢因一己之私,而累及二位大人清誉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点明了自己在朝中的尴尬处境,又将“为上官考虑”放在了前面,占住了道理。
王坤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没想到林烨会从这个角度拒绝,而且拒绝得如此“冠冕堂皇”,让他一时竟无法反驳,难道他能说“我不怕被连累”吗?
一旁的郭长史眼中却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和欣赏,他放下酒杯,轻轻咳嗽了一声。
林烨趁热打铁,继续道:“至于军需补给,末将以为,还是应循正轨。”
“都督府自有度支、仓曹之责,按制拨付即可。若确有困难,末将亦可直接行文兵部、户部说明情况,相信朝廷自有公断。就不必劳动刺史大人与郭长史,为末将这点小事耗费心神了。”
林烨再次抬出了“朝廷正轨”和“行文兵部、户部”,这既是强调程序,也隐含着与上次宴席相同的威胁——若你们再在程序内卡我,我就只好将事情捅到天上去!
水榭内的气氛,瞬间从刚才的“其乐融融”变得有些凝滞。池中月色依旧,却仿佛蒙上了一层寒意。
王坤盯着林烨,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远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软硬不吃,心思缜密,言辞犀利,而且……似乎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官场潜规则,动不动就要“上书朝廷”,这让他许多手段都难以施展。
良久,王坤才干笑两声,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呵呵,林将军思虑周全,体恤上官,真是……难得。既然如此,此事便容后再议,容后再议。来,喝酒,喝酒!”
接下来的宴席,便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闷中草草结束。
林烨告辞时,王坤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亲自送到水榭口。
而那位郭长史,在林烨转身离去时,却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将军年少有为,锋芒毕露,还需……善加珍重。”
这话声音极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似是提醒,又似是感慨。
林烨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随着引路仆役大步离去。
走出刺史府,夜风清冷。林烨知道,他与王坤之间那层虚伪的面纱,经过这两次宴席,已被彻底撕破。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直接,更加凶险。
但今夜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他窥见了那位郭长史的一丝真实态度,那或许是一个在未来可以尝试争取的对象。
回到西跨院,马贵早已焦急等候,见林烨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
“大人,宴席如何?”
林烨解下披风,眼中寒光未消:“王坤老贼,欲以名利捆缚于我,已被我回绝。”
“那……”
“不必担心。”林烨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语气斩钉截铁,“他们越是逼迫,我们越要加快发展!明日,你便随我同去城东,拜访李员外!我们的路,要靠自己走出来!”
技术之火,农业之种,忠诚之师——这三者,才是他在这陇西绝境中,真正的立足之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