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早一些。北方的天空总是铅灰色的，像一块褪了色的旧布，沉沉地压在连绵的村落之上。寒风在光秃秃的树梢间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黄土和枯叶，发出呜呜的声响，给这个略显萧瑟的小县城平添了几分苍凉。对于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就像那冬日里缓慢流淌的河水，平淡、艰辛，却又在冰层下暗藏着对春天的渴望。
就在这片古朴而沉寂的土地上，两个相邻村子的年轻人，李柱和王强，怀揣着对外面世界的无限憧憬，结伴离开了家乡。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心里装着对美好生活的热望。他们跟着一个木工师傅，去了几百里外的一个大城市，在喧嚣的建筑工地上，当起了学徒木工。
木工活是门手艺，更是个体力活。每天天不亮，李柱和王强就得从简陋的工棚里爬起来，直到夜幕降临，才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日子就在那“叮叮当当”的锯木声、刨木声和敲击声中，悄然流逝。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木屑的清香和汗水的咸涩，也夹杂着两个年轻人对未来的不同期盼。
王强是个实在人，话不多，但手巧，肯下功夫。师傅教的每一个榫卯结构，他都要在心里琢磨好几遍，直到完全掌握才罢休。他做的活儿，总是严丝合缝，平整光滑，深得师傅的赏识。而李柱，人虽然机灵，却有些好高骛远，总想着走捷径。他觉得师傅太保守，许多“老办法”效率太低，常常自作主张地“创新”，结果返工的次数不少，也没少挨师傅的骂。
转眼间，北风呼啸，年关将至。工地的活儿停了，工人们都揣着一年的辛苦钱，准备回家过春节。王强和李柱也踏上了返乡的路途。挤在闷热、嘈杂的长途汽车里，两人的心情却如同车窗外的风景一般，截然不同。
王强靠在窗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小木匣。那里面，是他整整一年的积蓄——一千元。在那个年代，这一千元对于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王强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这笔钱要怎么花。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列着一个清单。第一项，给爹娘买一台“飞跃”牌的洗衣机，让娘再也不用在冰冷的河水里搓洗全家的衣服；第二项，给自己买一辆“永久”牌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以后走亲访友、去镇上赶集都方便；第三项，给已经定亲的未婚妻买一台“蝴蝶”牌的缝纫机，这是当时最体面的嫁妆。剩下的钱，还能给弟弟妹妹买些新布料和糖果。想到一家人看到这些“大件”时惊喜的表情，想到未婚妻羞涩的笑容，王强的嘴角就不自觉地向上扬起，黝黑的脸上洋溢着朴实而满足的光彩。
而坐在他旁边的李柱，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那是他一年的全部收入——四百元。四百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和王强那一千元比起来，简直有天壤之别。他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又酸又涩。他不明白，自己不比王强笨，力气也不比他小，为什么命运就这么不公平？他偷眼瞥着王强那个宝贝似的木匣，和他脸上那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嫉妒的火焰在他心里“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烧得他口干舌燥，几乎要喷薄而出。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县城。离他们各自的村子，还有十几里的土路。两人下了车，寒风迎面扑来，让他们打了个哆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村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李柱看着王强那副归心似箭、脚步轻快的模样，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越积越浓。一个恶毒的念头，像一颗毒草的种子，在他心底悄然生根发芽。
他快走几步，追上王强，脸上堆起前所未有的热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强子，天都黑透了，风又这么大。你家离这儿还远着呢，要不，先到我家歇歇脚？我弄了点菜，咱哥俩喝两杯，暖暖身子再走。”
王强愣了一下，他看了看还有几里路的的村子轮廓，又看了看李柱那张“真诚”的笑脸。感觉确实有些累了，也想和李柱分享自己回家的喜悦。再说，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去他家坐坐也是应该的。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笑着应道：“行，那就去你那儿坐坐。”
李柱的家在村子的最边上，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那时候他还没结婚，父母住在老宅，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平时就显得冷冷清清。他把王强领进屋，屋里果然和外面一样冷，没有一丝热气。
“你先坐，我这就去弄菜！”李柱说着，转身就出了门。他一路小跑，直奔村头那家唯一的小饭馆，点了两盘最便宜的炒菜，又要了一瓶最烈的白酒。回到家，他把菜往桌上一摆，就迫不及待地给王强倒满了酒。
“来，强子，这一年辛苦了！先干一杯！”李柱举起了酒杯。
王强也没多想，高兴地和他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辛辣的白酒顺着喉咙烧下去，顿时驱散了不少寒意。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柱一个劲儿地劝酒，嘴里说着各种安慰和恭维的话：“强子，你真是咱们村的能人啊，手艺好，人又实在，挣这么多钱，以后肯定有出息！不像我，笨手笨脚的，一年到头就混个吃喝。”
王强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柱子，你也很能干……”他一边说，一边在李柱的劝说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酣耳热之际，他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把那个小本子拿了出来，兴高采烈地跟李柱分享自己的购物计划。“……等我把这洗衣机、自行车、缝纫机都买回家，我爹娘在村里走路腰杆都直了！我那未过门的媳妇，保管乐开了花！”
他不知道，李柱的眼神里，那热情的背后，正闪烁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贪婪与狠厉。王强口中的每一个“大件”，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李柱的心上，将他的嫉妒砸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占有欲。
没过多久，王强就喝得酩酊大醉。他的舌头开始大了，眼神也变得迷离，挥着手，含糊不清地重复着那些关于洗衣机和自行车的美好计划。最后，他的头一沉，重重地趴在了油腻的桌面上，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李柱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晃了晃他的胳膊，确认他已经彻底不省人事。那一刻，他眼中的犹豫和挣扎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狠厉。他站起身，走到屋角，从工具堆里拿起了一把沉甸甸的斧头。斧刃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一道冰冷的寒光。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王强身后，高高举起了斧头。没有丝毫的迟疑，手起斧落。一声闷响之后，温热的鲜血溅在了斑驳的墙壁上，也溅在了李柱的脸上。王强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便再也没有了气息。
突如其来的死亡让李柱慌乱了一阵，他手脚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但当他看到王强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木匣时，对金钱的渴望迅速压倒了恐惧。他迅速冷静下来，颤抖着手将木匣打开，那一沓崭新的钞票，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他把钱藏在自己床下的一个砖洞里，用几块破布堵好。
接下来，是处理尸体。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院子里那个用来沤肥料的大坑上。那坑又深又大，里面全是腐烂的秸秆和污水，常年散发着刺鼻的臭气。他费力地将王强的尸体拖到坑边，又从院里搬了一块几十斤重的大石头，紧紧绑在王强身上。然后，他咬着牙，将尸体推进了那个恶臭的深渊。黑色的污水翻涌了几下，很快便将一切痕迹都吞没了。
做完这一切，李柱几乎虚脱。他回到屋里，看着墙上的血迹，又一阵心惊肉跳。他打来一盆水，用抹布使劲地擦洗，直到墙壁恢复了原来的颜色。他又把桌上的残羹冷饭收拾干净，将那把沾血的斧头埋在了院子的柴火堆深处。
第二天，李柱早早地起了床。他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强装镇定地和遇到的每一个村民打招呼，聊天，但心里却始终像揣着一只兔子，七上八下，生怕别人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到了第三天夜里，独自住在隔壁的三婶从睡梦中猛然惊醒。她迷迷糊糊地，耳边却清晰地回荡着一个声音，那声音空灵而诡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明天上午，来挖地，明天上午，来挖地……”三婶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在说话，可眼皮却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怎么也睁不开，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声音在耳边萦绕，直到天快亮时才消失。
天亮以后，三婶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那个梦依旧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挖地？挖哪块地呢？”她琢磨着。突然，她想起来，自家菜园里还埋着一些过冬的红薯，不如上午去挖一些回来，做早饭吃。
早上吃过饭，看看时间已经是九点多了。三婶在院子里寻找挖地的工具，却发现自家的铁锹不见了。她想了想，大概是前几天借给谁了，一时想不起来。她想起隔壁李柱家是做木工的，院子里肯定有铁锹之类的工具，便决定去借一把。
三婶来到李柱家的大门口，见门虚掩着，便喊了一声：“柱子，在家吗？”
李柱正在屋里坐着，这两天他一直心神不宁，听到三婶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还是强作镇定地应了一声：“在呢，三婶，什么事？”
“我想借你家铁锹用用，挖点红薯。”三婶说着，就走了进去。
“哦，好，我给您拿。”李柱起身，不情愿地走向里屋。
就在三婶站在院子里等待的时候，她的目光无意中瞥见了那个沤肥料的大坑。坑里的污水颜色有些异样，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水坑中央，竟然有一个穿着裤子的东西高高地翘着！她好奇地走近几步，定睛一看，那赫然是一条高高翘起来的人腿！
“啊——！”三婶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
这时，李柱从屋里冲了出来，看到了三婶已经看到人腿，立即扔下手里的铁锹，飞快从屋里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双眼赤红，恶狠狠地朝着三婶扑了过来。三婶吓得魂都没了，求生的本能让她撒腿就往外跑，连借铁锹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刚跑出李柱家的大门口，她就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大喊：“来人了！杀人了！李柱杀人了！”
三婶的喊叫声像一声惊雷，划破了村庄的宁静。附近的几家人纷纷从屋里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李柱看到这个情况，知道事情已经彻底败露，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恶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扔下刀，转身就往村外的车站方向狂奔而去。
很快，事情就惊动了派出所和县公安局。警察迅速赶到，封锁了现场。他们从那个臭气熏天的大坑里，打捞出了王强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经过一番紧张的调查和大规模的追捕，没过多久，在开往南方的火车上，杀人的李柱就被抓了回来。后来，经过审判，李柱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一声枪响，结束了他罪恶而短暂的一生。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就在李柱被枪毙的那几天晚上，三婶家的院子里，总是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响。那声音像是有人用手指轻轻敲击洗脸盆，发出“叮叮当当”的回响，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诡异和清晰。
三婶吓得不敢出门，每天晚上都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用被子蒙住头，但那声音却仿佛能穿透墙壁，直往她耳朵里钻。
村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那是王强的冤魂在感谢三婶为他申冤，也有人说，那是李柱的阴魂不散，因为三婶坏了他的“好事”，所以在进行报复。但不管是什么，那个冬天，这个小村庄的夜晚，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安宁。而王强计划中的那些洗衣机、自行车和缝纫机，也永远地成了一个破碎的梦，和他一起，被埋葬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