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炊烟新炊
清晨的阳光透过沾着些许油污的厨房窗户,在擦得锃亮的不锈钢水槽上跳跃,光斑随着窗外梧桐叶的摇曳明明灭灭。贾元欣正背对着门口切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均匀而沉闷的哒哒声,那是用了七年的老榆木砧板特有的声响。罗祥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了片刻,目光掠过她微微紧绷的肩线,然后走上前,从调料架上取下一个边缘有细微磕痕的白色小瓷罐。
"今天我来吧。"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久违的笃定,那种语调让贾元欣切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转过身,手中的刀停在半空。她看着丈夫打开那个她一直用来装细盐的瓷罐,用指尖捻起一撮,以一种近乎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均匀地撒在已经切好的、泛着水光的西红柿瓣上。那个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不像两个月前,他会在放盐和放糖之间困惑地来回比划,眼神空洞,最后只能求助地望向她,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记得放多少?"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打破这脆弱的、仿佛偷来的正常。
罗祥没有立即回答。他伸手拧动煤气灶旋钮,蓝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在锅底铺开一圈均匀而炽热的光晕。他用手在锅上方试了试温度,待油面泛起细密的波纹时,才将金黄粘稠的蛋液贴着锅边缓缓倒入。滋啦声响瞬间充满厨房,蛋液在热油中迅速膨胀、定型,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黄色。
"你的西红柿炒蛋,"他一边用锅铲轻巧地翻炒,一边说,声音混在油锅的喧响里,"总会比常人多放半勺糖,说是能中和酸味,提鲜。"他说话时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在锅里红黄交融的色彩上。
贾元欣的眼眶猛地一热。她看着丈夫熟练地将鲜红的西红柿倒入锅中,汁液迸溅,与金色的蛋花热烈地交融在一起,升腾的白色蒸汽模糊了他瘦削却显得异常沉静的侧脸。这是生病以来,他第一次如此完整、如此自然地重演这个属于“他”的日常仪式。
当那盘色泽鲜亮、香气浓郁的西红柿炒蛋被端上略显陈旧的木质餐桌时,小雅已经乖乖坐在自己的儿童餐椅上。孩子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好香呀!是爸爸以前做的味道!"
罗祥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裹满汤汁的鸡蛋,然后自己也尝了一口。他的咀嚼动作很慢,喉结滚动,像是在细细品味,又像是在艰难地检索着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妻子,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冰封的东西融化了:"是这个味道。你特有的,糖醋比例。"他顿了顿,补充道,"甜味藏在酸后面,刚好。"
贾元欣低下头,默默扒了一口碗里的白饭,米粒堵在喉咙口,她需要用力才能咽下。这个看似普通的早晨,这盘寻常的家常菜,对她而言却重若千钧。它意味着那些贴在冰箱门上、密密麻麻写满提醒事项的彩色便条也许可以撕掉了,那些深夜里她对着结婚照上笑容灿烂的男人发呆、恐惧身边躺着的是一个陌生人的困惑时刻,也许真的正在过去。
饭后,罗祥独自走到阳台。阳台栏杆的白色漆面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他掏出手机,屏幕在阳光下反着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一个存在于通讯录深处、很久没有联系的号码。电话接通时,他听见那头传来一个粗犷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嗓音:"喂?哪位?"
"老班长,是我,罗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爆发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呼喊:"祥子?!我操!你小子终于想起给老子打电话了!听说你前阵子身体不太好?出啥事儿了?"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罗祥身上,带来初冬里难得的暖意。他靠在略显冰凉的铁质栏杆上,目光越过对面楼房排列整齐的窗户,望向更远处在灰蒙空气中轮廓模糊的写字楼群:"是啊,生了场怪病,脑子糊涂了一阵,差点就……交代了。"他声音很平,没有波澜。停顿片刻,他继续说,语速放缓:"老班长,有件事想拜托你……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哪天真的不行了,帮我……照看下元欣和小雅。"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时严肃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胡他妈说什么呢!咱们当年在侦察连,沙漠里断水三天都爬出来了,你小子命硬得像块石头!别给老子来这套!"
"总得有个准备。"罗祥的声音依旧很平静,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经历过巨大虚无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残忍的坦然,"元欣那性子,外表看着挺坚强,其实心里……软得很。小雅还小,不能让她总想着爸爸。你有空,就带她去游乐场玩玩,骑骑你那辆拉风的摩托车,分散下注意力也好。"
贾元欣站在客厅与阳台交接的阴影里,透过半开的玻璃门看着丈夫的背影。她听不清具体对话,但能看见他说话时微微低下的头,和那只无意识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反复摩挲、轻轻敲击的左手。她知道,这不是悲观绝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责任——一个曾经在意识深渊里漂流过、触摸过彻底消亡可能性的男人,对留在岸上的家人最朴素、也最深的牵挂。
三天后,罗祥做了一件让全家人都意想不到的事。他在自家后院那片长满杂草和废弃装修材料的角落,清理出一块七八平米见方的空地,用从附近建材市场廉价买来的、边缘还有些毛刺的松木板,钉成一个歪歪扭扭却异常牢固的简易篱笆。贾元欣原以为他是突然起了闲情逸致想种些花草,直到看见他开着那辆破旧皮卡,拎回来一袋袋散发着泥土腥味的肥沃黑土,和一捆捆用湿布包裹着根系的、叫不出名字的幼苗。
"这是金银花,黄白色的,开了花很香,清热解毒。"罗祥蹲在翻垦过的松软土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一株细弱、带着些许根瘤的幼苗栽入新挖的小坑,用手指仔细压实周围的泥土。"这是黄芩,开紫花,根是黄色的,消炎效果好。那边叶子椭圆的是枸杞,等结了果,红彤彤的,给你泡水喝,对眼睛好。"
小雅好奇地蹲在旁边,戴着过大的儿童手套,看父亲用一把旧军铲熟练地挖出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土坑。"爸爸,为什么我们要种这些呀?它们看起来不像花也不像菜。"
罗祥停下手上的动作,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在冷天里依然明显的汗珠。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的篱笆,投向被城市轮廓切割成的狭窄天空,眼神有些悠远:"因为它们……救过爸爸的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对女儿说,又像是在自语,"在那个……很远的地方,我学到了一个道理——最好的药,有时就生长在最不起眼的泥土里,只是看你认不认识。"
贾元欣站在后门处,身体倚着门框,看着父女俩在逐渐西斜的日光下忙碌的身影。罗祥耐心地向小雅解释每种药材的叶子形状、特性和用途,孩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伸出戴着滑稽手套的小手,极其轻柔地触摸那些嫩绿的、带着绒毛的叶片。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某种超越言语的、关于生命和坚韧的传承,正在这片新翻的泥土之上悄然发生。
当最后一批带着湿泥的幼苗被稳稳种下时,罗祥直起有些酸痛的腰,从沾满泥土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屏幕有几道细微划痕的手机:"来,小雅,和爸爸合个影。"
小雅兴奋地跑到父亲身边,沾满泥点的小手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把脸颊也贴了上去。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深浅不一的土壤上,仿佛与这片新生的药园生长在了一起。贾元欣举起手机,屏幕的光照在她微微湿润的眼眸上,她按下快门,定格了这个瞬间——照片上,罗祥的笑容坦然,嘴角的纹路里还嵌着一点泥星,小雅的眼睛弯成了明亮的月牙,背景是那片刚刚开辟、充满生机的药园,每一株稚嫩的幼苗都沐浴在温暖而慈悲的金色余晖中。
当晚,贾元欣在客厅沙发上整理家庭相册时,特意将这张新拍的照片插在了透明夹页最显眼的位置,紧贴着几年前他们一家在海边度假的合影。合上厚重的相册后,她走到厨房,打开那个位于橱柜最底层、已经锁了数月之久的金属抽屉。冰冷的锁舌弹开,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型号的刀具,锋利的刀刃在节能灯冷漠的光线下,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她静静地看了片刻,呼吸微滞,然后伸手,将其中最锋利、重量也最沉的那把切肉刀拿了出来。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从掌心直达心脏。
但这次,她没有像过去几个月那样,带着恐惧将它重新塞回抽屉深处、用力锁上。而是走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用温水和洗洁精,仔细地、反复地清洗着钢刃的每一寸,洗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和想象中的血腥气。然后用干净的软布彻底擦干,抬手,将它挂回了墙面上那个空置许久的木质刀架。刀具归位时,与木架发出轻微的、确定的碰撞声。
罗祥恰好在这时走进厨房倒水,正好看见妻子将最后一把刀挂回刀架的背影。两人的目光在弥漫着淡淡洗洁精柠檬香气的空气中短暂相遇,没有言语,瞳孔的细微收缩和放松却交换了千言万语——他们都明白这个简单动作背后,那份重若千钧的深意:小心翼翼的试探期已经过去,脆弱的信任被艰难地重新黏合,曾经盘踞在这个家中的无形恐惧,正在像退潮般悄然远去。
"明天,"罗祥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温水,声音平静无波,"我想去城郊拜访一下云大叔。有些关于药材越冬的问题,想当面请教他。"
贾元欣将擦手的毛巾挂好,转过身,目光掠过窗外邻居家星星点点的灯火,点了点头:"好。我陪你一起去。"
窗外,夜幕已彻底降临。凛冽的空气似乎让邻里间的灯火显得更加密集、也更加温暖,它们高低错落,勾勒出一幅平凡而坚实的市井画卷。在这个看似与无数个过往毫无二致的夜晚,一缕崭新的、无形的炊烟,正从这间厨房,从这个家庭,缓缓升起,带着希望与药草交织的复杂气味,坚定不移地融入繁星点点的、寒冷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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