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记忆回流
岩洞深处的第三日，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最后一滴晨露的清凉还停留在罗祥干渴的喉咙里，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这不是饥饿带来的虚弱，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正在他体内翻涌、撕裂。他原本靠着的石壁突然变得滚烫，那些三日来始终温和流淌的光点开始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像是一场发生在灵魂深处的无声爆炸。
"元欣……"他下意识地唤道，声音却卡在撕裂般疼痛的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模糊的气音。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重叠。潮湿的岩壁变成了布满弹坑的焦土，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苔藓和湿土的腥气，而是刺鼻的硝烟、辛辣的火药和甜腻的血腥味混合而成的死亡气息。他猛地挺直了因饥饿而虚弱的脊背，一股陌生的力量灌注全身，眼神在瞬间变得鹰隼般锐利，扫视着并不存在的战场。
"卫生员！卫生员在哪？！三号阵地需要支援！"他嘶哑地朝着空荡荡的岩洞深处嘶吼，左手下意识死死捂住右侧肋下——那里的皮肤完好无损，却传来一阵尖锐而真实的幻痛，痛得他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岩洞，最终死死锁定在洞口那个被晨曦勾勒出的模糊身影上。"你！那个女同志！愣着干什么？过来执行命令！包扎！"
贾元欣正将新采集的、还带着夜气的晨露小心翼翼倒入粗糙的竹筒，闻声惊愕地回头。她看见丈夫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和疲惫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全然陌生的、被战火淬炼过的焦躁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的整个身体姿态都变了，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攻击性和警惕。
"祥子？"她心脏骤停了一拍，试探着向前迈了一小步，脚下的碎石发出轻微的声响。
"隐蔽！执行命令！"罗祥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斩钉截铁的威严，甚至带着一丝呵斥。他的右手手指开始以一种令人心惊的快速和精准，在空气中虚划、抓握、旋转，仿佛在拆解什么看不见的、结构复杂的枪械，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而果断，带着刻入骨髓的熟练。"迫击炮引信……不对，这触感是……是步枪枪栓……卡住了……"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完全沉浸在那个只有他能看到的血腥世界里。
小雅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模样吓住了，小小的身体瑟缩着，紧紧抱住母亲的腿，将脸埋进去，只敢露出一只惊恐的眼睛偷看。贾元欣感到女儿的颤抖传递到自己身上，她紧紧搂住那小小的身躯，自己的心脏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眼睁睁看着丈夫时而猛地匍匐前进，手肘和膝盖摩擦着粗糙的地面，时而敏捷地侧翻隐蔽到并不存在的掩体后，动作矫健得完全不像一个饿了近三天、仅靠晨露维生的人，更像一头被逼入绝境、肾上腺素飙升的受伤野兽。
他甚至开始用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短促、有力、带着特定韵律的语言发布着指令，其间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坐标数字和单位代号，声音时而急促，时而压低，仿佛真的在指挥一场战斗。
"罗祥！你看清楚！是我！是元欣！"她鼓起全身的勇气喊道，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担忧而剧烈颤抖，在空旷的岩洞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罗祥的动作猛地顿了一下，浑浊而狂乱的目光扫过她因恐惧而苍白的脸，有那么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那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熟悉的迷茫，像是认出了什么，但立刻又被更深的、来自另一个灵魂的混乱彻底淹没。"护士同志……请保持安静！敌人在进行火力侦察……暴露位置会害死所有人！"他压低声音，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仿佛正置身于枪林弹雨的战场前沿。他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贾元欣拉向自己身后，做出一个保护的姿态，但那动作在半途就僵住了，变成了更加困惑的抓握。
就在这时，一段荒腔走板、却带着某种铿锵力量的调子，从他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嘴唇间逸出。那是一首极为老旧的、带着特定年代烙印的军旅歌曲，旋律简单而激昂。贾元欣从未听他唱过，甚至从未听他提起过这首歌的存在。他的手指，那刚才还在虚拟拆解枪械的手指，此刻随着那无声的节拍，在自己微微颤抖的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精准得可怕，仿佛这个动作曾经伴随着这首旋律，在无数个日夜中被重复过千百遍。
小雅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孩子的哭声在寂静的岩洞里显得格外响亮、无助，充满了最原始的、对被陌生父亲占据的躯体的恐惧和失去依靠的悲伤。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过她脏兮兮的小脸。
这哭声像是一把淬火的利刃，猝不及防地、精准地刺入罗祥那被战火和混乱意识占据的脑海深处。他那些在空气中快速移动、模拟着军事动作的手指猛然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定格。那从喉间逸出的、不成调的哼唱也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大手猛地掐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像是承担着千钧重负般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看向那哭声的来源。
小雅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小嘴委屈地瘪着，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惊恐和不解，正透过朦胧的泪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罗祥浑身剧烈地一震，仿佛被真实的电流击中。
那双属于"罗振邦"的、充满战场硝烟、杀伐决断的眼睛，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走的厚重迷雾，迅速消散、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源自血脉本能的恐慌和心疼，那属于"罗祥"的、属于父亲的眼神。熟悉的意识，如同解冻的春潮般汹涌回流，带着巨大的力量，瞬间冲刷、淹没了那些强行涌入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
"小……雅？"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不确定和恍惚，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挣扎醒来，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停留在半空、保持着那个奇怪拆枪姿势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彻底的困惑，然后是后知后觉的、巨大的惊骇与茫然。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贾元欣，看到了她苍白的脸上未干的泪痕，看到了她眼中尚未褪去的、如同看待陌生人般的恐惧，以及那恐惧之下深藏的担忧。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想说什么，道歉或者解释，却发现自己像是失声了一般，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一种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以及意识被强行撕裂后又勉强粘合的钝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晃了晃，虚弱的身体几乎要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小雅在这一刻挣脱了母亲的手，像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归巢的小鸟，猛地扑到父亲怀里，小小的手臂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仿佛生怕他再次消失。那响亮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充满委屈和后怕的抽噎，温热的小脸紧紧贴着他冰凉的脖颈。
罗祥僵硬如铁的身体，在孩子温暖的拥抱和滚烫的眼泪中，一点点软化、松懈下来。他笨拙地、却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回抱住女儿，将脸深深埋在孩子柔软而带着泪痕与尘土气息的肩头。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怀里这真实的、温热的、属于他女儿的小小身躯，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剧烈心跳，才一点点、艰难地回归正常的节奏。
岩洞内，那些之前疯狂闪烁、躁动不安的光点，不知何时已恢复了平静柔和的流淌，如同抚慰的涓流，无声地环绕着相拥的父女。仿佛刚才那场发生在灵魂深处的、激烈而无声的意识争夺战，从未惊扰过这古老的寂静。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由罗祥无意识哼出的、那老旧旋律的微弱余韵，以及他依然有些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手指，无声地证明着那场发生在咫尺之间的、惊心动魄的灵魂风暴。
贾元欣缓缓走近，裙摆拂过地面细微的尘土。她沉默地跪坐在他们身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丈夫那只依然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背上。她没有说话，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用自己的体温，感受着他手背皮肤下，那急促而混乱的脉搏，正一点点、艰难地回归平稳与秩序。
岩洞深处，一片被净化后的寂静。唯有小雅逐渐平息的、细细的抽泣声，和那从古老石壁最深处传来的、如同历经沧桑后的、若有若无的叹息般的回响，交织在一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