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传承代价
晨光如同稀薄的米汤,透过木窗上糊着的陈旧桑皮纸缝隙,在布满浮尘的空气中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线里,无数细微的尘埃如同受惊的精灵,慌乱地上下飞舞。云猛的木屋比想象中还要简陋,四壁是用粗粝的原木胡乱搭建而成,连粗糙的树皮都未曾剥净,深褐色的缝隙里填着干涸发硬的泥巴,几只油亮的灶马虫在阴影里快速爬过。屋内陈设极少,唯有一张被烟火熏得发黑、桌腿还用木楔子加固过的歪斜木桌,几条长短不一的板凳,以及角落里那张铺着磨光了毛的灰熊皮的矮床。
最引人注目的,是悬挂在低矮房梁下的数十个草药风铃。它们由各种晒干的药草、细小的禽类骨骼和打磨得厚薄不一的灰白色石片组成,用麻绳和藤蔓系着,高低错落。山风从未完全合拢的门窗缝隙钻入,吹得这些风铃轻轻摇摆,发出或清脆或沉闷、或嘶哑或空灵的声响,如同无数个被时光遗忘的幽灵在低语。每一种声音似乎都承载着不同的记忆碎片,交织成一首古老而诡异的安魂曲。
云猛背对着他们,正用一把边缘带着缺口的旧铁勺,缓慢地搅动着灶台上那口巨大的黑铁锅。锅底架着的柴火已经烧成了暗红色,不时爆开一两点火星。锅里煨着野菜粥,浓稠的米汤咕嘟咕嘟地冒着黏稠的气泡,散发出混合着野葱、蕨菜和某种不知名草根的清苦香气。他搅动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沉重,仿佛每一次搅动都在权衡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代价。
“坐。”他没有回头,声音像是被灶火和岁月共同烤过,干涩而疲惫,带着山洞般的回响。
罗祥选了离门口最近的一条板凳坐下,木凳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贾元欣紧挨着他,半边身子仍处在门外透进来的微光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屋子另一侧的景象牢牢抓住,像是被无形的蛛网粘住。
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蜷缩在窗下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连原本碎花图案都模糊不清的旧衣,袖子短了一截,露出瘦削的手腕。头发枯黄如秋草,梳着两条早已松散歪斜的辫子。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一大把殷红如血的绳线,手指极其灵巧、近乎疯狂地穿梭着,正在编织一条图案复杂繁复的手链。她的动作流畅得近乎诡异,仿佛这双手拥有独立于她躯壳之外的生命。嘴里哼着不成调的音节,破碎而模糊,像是从破损的风箱里挤出的残响,偶尔会夹杂一两个清晰却毫无关联的词:“……亮……星星……爹……”
但她的眼神是彻底空洞的,没有任何焦点,像两口被遗弃多年、早已干涸见底的深井。即使屋里来了陌生的闯入者,她也毫无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那个由红绳和呓语构筑的、与世隔绝的世界里。
贾元欣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昨夜岩壁上那个扎着羊角辫、笑容甜美如同山涧朝阳的小女孩影像,与眼前这个痴傻、被阴影吞噬的少女重叠起来,一种混杂着恐惧与怜悯的冰冷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急速爬升。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罗祥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云猛盛了四碗粥,端到咯吱作响的木桌上。粥很烫,粗糙的陶碗边缘氤氲着白色的热气。他这才转过身,目光在罗祥一家脸上缓慢地扫过,像是用刀子在雕刻他们的轮廓,最后定格在那个依旧在编织的少女身上,眼神里瞬间涌起的巨大悲恸,如同无声的海啸,让他古铜色的、布满沟壑的脸庞看起来像是骤然苍老、风化了几十年。
“我女儿,云小梅。”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压住心脏的巨石下艰难挤出,带着血沫的味道,“你们昨晚……在洞里看见的,是她八岁那年,夏天最亮的那颗星。”
罗祥沉默着,感受着掌心里那些细小的晶体传来一阵阵细微却持续的刺痛,仿佛在与这屋内的某种无形力量共振。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
“落云村世代守护后山的‘记忆岩洞’,不是因为它能治病,”云猛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干涩,但带着一种由无数牺牲堆砌起来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是因为它能‘显影’。照出一个人血脉里最深的东西,好的,坏的,藏着的,忘掉的……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都无所遁形。”
他端起一碗粥,浑浊的米汤里漂浮着零星的野菜,却没有喝,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疤痕和新旧划痕的大手,反复摩挲着粗糙的碗沿,仿佛能从那里汲取某种力量。“岩洞有灵,也有它铁打的规矩。它每代只认一个守护者的血脉,也只肯为这血脉认可的人,显影一次治疗之路。而且,一生只救一个外乡人。”
贾元欣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同她手边粗糙的陶碗一样灰白:“只能救一个?为什么?”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变得尖细。
“代价。”云猛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纵横的血丝,像是干涸河床的裂纹,“岩洞治病,不是凭空变出药来。它是以影补形,以过去的‘因’,填现在的‘果’。每一次动用这种力量,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上一次……”他的声音猛地哽住了,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窗下的云小梅,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悔恨、自责与无法消弭的痛苦,“上一次破例,是为了救一个在山洪里垂死的勘探队员。小梅她娘……心软得像初春的雪,看不得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跪在洞里那面最光滑的石壁前,不吃不喝求了一夜……岩洞答应了,人也救活了。可小梅她娘……从洞里出来后就一病不起,浑身发冷,像是所有的热气都被抽走了,没过多久就……就去了。而小梅,也从那以后,就变成了你们看到的这个样子。不是生病,是魂……被那次的代价,生生勾走了一部分,留在洞里,再也回不来了。”
屋内一片死寂,连灶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只有那些草药风铃还在不知疲倦地、冷漠地响着,和云小梅哼唱的、意义不明的破碎音节交织在一起,构成这绝望沉默的背景音。
罗祥感到喉咙像是被粗糙的麻绳勒住,呼吸变得困难:“所以,我们……”
“你们不符合规矩。”云猛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丝毫转圜,“你们不是落云村人,身上没有流淌守护者的血脉。岩洞不会为你们显影治疗之路。强行进去,结果只会像那个勘探队员一样,或许能暂时缓解你身上的痛苦,但必然要付出你们绝对承受不起的代价。可能是我这条早已该去陪她娘的老命,也可能是……”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沉重地扫过紧紧依偎着父母、睁着懵懂大眼睛的小雅,那未尽之语如同淬了冰的匕首,悬在每个人的心头,散发着森然寒气。
希望,如同被尖锐冰凌扎破的气球,发出无声的嘶鸣,迅速干瘪下去。贾元欣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她不得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扶住冰凉的桌沿,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那细微的痛感才让她勉强站稳。一夜的冒险,在黑暗中摸索的恐惧,亲眼所见丈夫临终画面带来的巨大冲击,守山人枪口下濒死的战栗,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冰冷彻骨、毫无希望的答案。
罗祥深深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那些细小的晶体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固执而诡异的光芒,像是在嘲弄他的无力。他体内那股与这村落、这后山产生的共鸣感依然存在,甚至在踏入这间充满悲怆和草药气息的木屋后更加强烈、更加清晰了。这不可能是错觉,一定有哪里不对。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贾元欣的声音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云大叔,求您再想想办法!我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钱,或者我们所有的……”
“钱?”云猛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秋风刮过枯枝,里面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深沉的嘲弄,“钱能买回小梅被勾走的魂吗?能让她娘从冰冷的坟里活过来吗?外乡人,在这里,在这落云村,有些东西,比命更重!”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屋子里投下巨大的、摇晃的阴影。他走到云小梅身边,蹲下身,那动作与他魁梧的身形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用那双能轻易掰断野兽脖颈、此刻却微微颤抖的大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去女儿嘴角无意间流下的一点透明口水。那动作里蕴含的,是一种能将钢铁融化的、令人心碎的温柔。
云小梅依旧无知无觉,只是将刚刚编好、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红绳手链,笨拙地往他手腕上套,含糊不清地重复着:“……爹……戴……亮……”
云猛顺从地低下头,让女儿将那鲜红得刺目的手链套在自己粗壮、布满伤疤的手腕上。那鲜红的绳索,与他古铜的皮肤、沧桑的气质、以及这屋里沉重绝望的氛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触目惊心。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在贾元欣身边,小手紧紧抓着母亲衣角的小雅,忽然松开了手。她走到那些悬挂的、叮咚作响的草药风铃下,仰起稚嫩的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安静地注视着。
一阵较强的、带着山间寒意的风恰好穿过门缝,满屋的风铃顿时发出一片杂乱无章的鸣响。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其中一串由深褐色、带着天然云纹的石片和干枯铃兰花朵组成的风铃,在接触到小雅目光的瞬间,竟自发地、异常清晰地“叮——铃——”了一声。那声音纯净、空灵、悠长,如同山涧清泉滴落深潭,瞬间穿透了所有杂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云猛猛地抬起头,脸上纵横的皱纹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矮小的小雅,又猛地转向那串仍在微微晃动的风铃,瞳孔急剧收缩。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复杂,里面疯狂交织着巨大的震惊、深深的疑惑,以及一丝……被漫长绝望压抑了太久、几乎不敢确认的、微弱的期盼。
小雅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引起的异状,她的注意力被脚边散落的几根红色的绳头吸引了。她蹲下身,捡起那几根红绳,学着云小梅的样子,在自己白白嫩嫩的小手指上,笨拙地、毫无章法地绕来绕去,试图打出一个结。
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云小梅,编织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空洞无神、仿佛蒙着永远擦不去的灰翳的眼睛,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焦点,直直地、一眨不眨地落在小雅那笨拙绕动的手指上。她歪着头,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然后,她对着小雅,极其缓慢地、扭曲地、露出了一个模糊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云猛高大的身躯剧烈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胸口,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木桌上,碗里的粥晃荡着泼洒出来。他看看专注绕绳的小雅,又看看对着小雅露出罕见笑容的云小梅,再看看自己手腕上、女儿手腕上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古老传承下来的红绳结,最后,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串刚刚自发清鸣、此刻仍在微微摆动的风铃上。
屋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沉、粘稠的寂静。灶台上的粥早已停止了沸腾,只在表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膜。阳光在移动,将草药风铃投下的斑驳影子悄悄拉长、扭曲,如同变幻莫测的命运图谱。
希望,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彻底熄灭的烛火,在看似已然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边缘,又极其微弱地、顽强地、颤抖着,重新闪烁起一点几乎不可见的星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