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识女医
开封府仵作房的木窗正对着西角楼的方向,晨雾散尽后,阳光斜斜切进来,在青砖地上投出长条形的光斑。光斑里浮着细碎的黑色粉末——那是陈忠掌心的毒物样本,老孙正用竹箸小心翼翼地拨到白瓷碟中,鼻尖几乎贴到碟面,反复嗅闻着。
周韶光站在案前,指尖摩挲着青铜罗盘的边缘,冰凉的铜纹硌着指腹——这罗盘是父亲周蘅皋留下的遗物,盘面内侧刻着极小的“蘅皋”二字,是他少年时跟着父亲学辨方向时亲手刻的。此刻指针还固执地停留在“西”的方位,那是苏文谦被押往牢城营的方向,也正是西山矿的所在。
他抬手将罗盘凑近鼻尖,木盘边缘还残留着柳夫人上周用桐油擦拭的淡香。父案卷宗里的字句又浮现在脑海:“元符三年,西山矿难,死难矿工三百余,矿监周蘅皋以‘监守自盗’论罪”。当年他才十岁,只记得父亲被押走时,将这罗盘塞进他怀里,说“看清楚方向,别走偏了”。如今握着这罗盘查案,每一步都像是在循着父亲的足迹,可前路的迷雾,却比汴河晨雾更浓。
“公子,老孙头把黑粉晒了半炷香,还是没辨出品类。”阿福端着碗莲子羹进来,碗沿沾着点糯米粉——是柳夫人一早备好的。他刚把碗放在案上,就听见仵作房外传来衙役的争执声,粗嘎的嗓门混着瓷器碰撞的脆响:“太医院的大人也不能乱闯!这是验尸房,不是药房!”
周韶光眉峰微蹙,刚要起身,就见两个穿皂衣的衙役被人轻轻推开——并非蛮力,而是对方抬手时露出的银鱼袋让衙役们怯了场。
周韶光刚要开口,验尸房的木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两名衙役拦在门口,神色为难地看向走进来的一男一女。
一个身着绯色公服的老者缓步走进来,公服领口的药鼎纹样用银线绣成,虽有些褪色,却依旧规整。老者鬓角沾着几缕霜白,颔下留着三缕短须,手中提着个皮褡链,箱角包着铜皮,看得出是常年携带的旧物。
老者身后跟着的女子脚步更轻,淡紫襦裙的领口绣着极小的白苗缠枝纹,那纹样周韶光曾在父案卷宗的拓片上见过,是苗疆医族的标识。她发间除了银质鹤形簪,还别着朵晒干的“护心胆”干花,花瓣呈淡绿色,正是解腐心草毒的主药。女子指尖留着淡淡的药草黄渍,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个银质药铃戒,走动时铃音细碎,与银簪的叮当声相和,倒有几分特殊的韵律。
“放肆!”沈穆见衙役阻拦,从袖中取出一块鎏金腰牌亮出来,腰牌上“太医院院判”五个字闪着冷光,“本院判奉密令前来查验尸身,尔等也敢阻拦?”衙役们面面相觑,看向案台前的周韶光,见他没发话,更不敢上前,只能侧身让开一条路。
“在下太医院院判沈穆,见过周推官。”老者拱手行礼,声音带着常年浸淫药气的温润,尾音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从袖中取出一块鎏金腰牌亮出来,腰牌上“太医院院判”五个字闪着冷光。“奉府尹陆大人钧旨,携小女青梧前来协助查验毒物。此毒或与宫廷秘药有关,本院判特来协助查验。”
周韶光皱眉,指尖仍捏着那片矿灰:“沈院判,验尸查案乃开封府职权,且案涉民间凶杀,与宫廷何干?”他的目光落在沈穆身后的女子身上,见她毫不避讳地盯着案台上的尸身,甚至往前凑了半步,不由得脸色一沉,“且验尸房污秽之地,女子岂能随意进入?沈院判此举,不合规矩。”
沈穆侧身让过身后的女子,右手不自觉地扶了皮褡裢,“此乃小女沈青梧,随亡妻习苗疆毒理与医理,尤擅辨识奇毒,去年开封府‘毒饼案’,便是小女辨出的‘钩吻’毒。”
话音刚落,旁边整理案卷的书吏就低笑出声。这书吏姓王,是司理参军王铮的亲信,平日最是看重“男女尊卑”,此刻手里的毛笔往砚台里一蘸,墨汁溅出几滴:“沈院判说笑了,‘毒饼案’明明是王参军查破的,怎会轮到个女子出头?再说《宋刑统》卷十二明载‘妇人不得预闻公府公事’,验尸这种污秽事,女子沾了怕是要坏了官运。”
沈青梧闻言,抬眸看向王书吏,杏眼清亮如溪,却带着几分不卑不亢的倔强:“王书吏既知《宋刑统》,想必也读过卷十九‘辨毒条’:‘凡遇奇毒难辨,许召民间医士,不拘男女,验实授赏’。去年毒饼案,若不是我辨出钩吻与巴豆的混合毒理,王参军怕是要错判成‘误食砒霜’,冤枉了那卖饼的货郎。”
“《洗冤集录·验尸条》有云‘验尸不拘男女,唯辨真伪尔’?何况我并非随意进入,而是持令前来。”她说着,从袖中掏出块半旧的令牌,上面刻着“开封府辨毒顾问”,正是去年府尹亲授的信物。
“放肆!”周韶光冷声喝止,青绿色公服的袖口因动作扫过案上的罗盘,“验尸乃刑狱要务,岂容女子随意触碰?且女子干政涉讼,于礼不合!”
沈穆连忙上前半步,从袖中取出一卷麻纸手令,双手递上:“周推官息怒,此乃陆府尹亲笔手令,还请过目。”
阿福接过手令呈给周韶光,麻纸质地厚实,手令展开,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着太医院沈穆携助手沈青梧充任刑案典检待诏,赴开封府协助验毒,凡涉及毒物查验之事,沈氏父女可全权参与,府中诸人不得阻拦。”落款处钤着开封府的朱红官印,旁边是陆文轩的亲笔签名,墨迹还带着几分新鲜的光泽。
“沈青梧便是小女,”沈穆见周韶光神色微动,连忙圆场,“小女自幼随先室习苗疆毒理,随先母研习苗疆毒理时,也通读了《洗冤集录》等刑案验尸典籍,去年太医院查验岭南蛊毒案,便是小女辨出的‘噬心蛊’踪迹。此次听闻尸身毒物诡异,恐与三年前宫廷失窃的‘离魂蚀心散’有关,特意带她前来相助。”
“离魂蚀心散?”周韶光瞳孔骤缩,三年前宫廷失窃的秘药“离魂蚀心散”他曾在密档中见过记载——此药无色无味,服下后半个时辰内便会令人全身麻痹,死后焚尸无迹可寻,当年失窃后朝廷追查许久,始终没有下落。
周韶光盯着手令上的字迹,指尖微微发紧。他与陆文轩共事数日,深知老府尹行事谨慎,若非事关重大,绝不会打破“女子不得参与刑案”的惯例。可沈青梧一个年轻女子,即便懂毒理,又怎能胜任验尸之职?更让他生疑的是,父案卷宗中曾提过“苗疆巫医涉西山矿案”,而沈青梧的服饰纹样,分明带着苗疆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