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沿着长江支流南下进入洞庭湖,又转入湘江,再通过灵渠渐渐进入漓江。
途中美景连绵,青山叠翠,碧水萦回,苏沐瑶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根本不够用,心中不断慨叹天下竟有如此风光。
美景在前,她用心欣赏,暂时将对若晴姐姐和父兄的担忧搁置一边。
不过,还是有一件令她揪心之事,萧景翊竟然将她送的六出花口盏放在一个精美的锦盒中,品茶时会将其小心取出,像对待珍稀物件一般。待他品完茶,会将盏再次放入锦盒,然后放回他的包袱里。
她本想问他为何远行也要随身携带茶盏,又觉得问了也是多余,便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萧景翊也时不时被自然风光吸引,可他更乐意欣赏身处美景中的苏姑娘。
与苏姑娘乘船一路南下的日子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惬意的经历,仿佛连风都变得温柔,只愿时光永远为他们停留。
但凡经过码头,萧景翊都会吩咐船夫将船靠岸,他会带着苏姑娘上岸游览,了解所经之地的风土人情,或是品尝当地的特色美食。
有萧景翊陪着,南下之旅多了几分安心与欢愉,艰难的水路走起来轻松许多。
当船进入漓江时,青灰色的峰峦拔水而立,像被天工削过的玉笋,又似沉睡千年的巨兽,脊背隐在流动的云气里;江风卷着竹影扑上船舷,垂在船边的竹帘被吹得簌簌作响。
苏沐瑶扶着雕花栏杆站立在船头,江水清得能看见底下圆润的卵石,几尾银白的鱼游过,尾鳍扫过船底的阴影,惊得细沙悠悠浮起,又随波散开。
正当她欣赏得入神,身后传来萧景翊的声音:“天公作美,景色宜人,不如上岸走走?”
苏沐瑶并未回头,望着远处层峦叠嶂间飘浮的薄雾:“今日我不想上岸,只想置身水中欣赏漓江之美。”
萧景翊靠近栏杆,站在苏沐瑶身边:“你现在是不是很庆幸途中有我相伴?”
“是庆幸,不过不是你理解的那种庆幸。”
“我理解的那种?是什么?”
萧景翊故意追问,苏沐瑶并未作答,指着后面一艘船只:“你瞧,那应该是艘商船。”
苏姑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萧景翊并不强求,他深知苏姑娘一直试图回避他的情意。
“是艘商船,若我没猜错应是耀州来的商船。”
苏沐瑶认为萧景翊不过是为了哄她高兴才会如此说:“你怎确定是耀州来的商船?”
“我不仅能确定是耀州来的商船,还能确定上面装的货物是耀州瓷器。”
苏沐瑶终于将目光从美景转移到萧景翊身上:“你怎知?”
被苏姑娘盯着,萧景翊甚是享受:“你跟我在一起会懂得越来越多,不如先拜我为师,我教你如何判断那艘船是从耀州来的商船,还能确定上面的货物是耀州的瓷器。”
苏沐瑶装作不屑的样子,将目光投向那艘商船。只见那船正在缓缓驶来,船身吃水较深,可见载货颇重,船尾飘着一面褪色的青旗,隐约可见“耀”字纹样。
“不过是你善于观察,那旗子上的字足以说明一切。”
被苏姑娘点破,萧景翊还想继续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表现:“仅凭一个‘耀’字又岂能判断出一切?一箱上等的瓷器比寻常货物重三成不止,你瞧那船吃水的深度比旁边那艘运粮的船深了半尺。”
苏沐瑶仔细瞧去,有一艘船的旗子上写着“粮”字,是运粮的船只没错,那艘耀州商船与它相比吃水的确更深,在水中行进得格外缓慢。
苏姑娘用沉默表示认可,萧景翊想要表现的欲望更浓。
“南方多用杉木造船,而那艘船显然是用北方的桦木做成,质地坚硬,不易腐烂。桦木在耀州十分常见,我去耀州时间虽不长,却见过不少。再看船的构造,采用了北方常见的榫卯工艺,衔接处严丝合缝。在耀州时,我亲眼见过造船工人如何使用这等技艺,看到这艘船不由想起那些船工。”
苏沐瑶缺少这方面的常识,被萧景翊忽悠得云里雾里,她晃晃脑袋,依旧疑惑道:“我从小长在耀州,也没见过有人造船,你才去几日,连如何造船都见过?”
不过是杜撰而已,千万不能被苏姑娘识破,萧景翊赶快解释:“你虽长在耀州,可你是姑娘家,不怎么出门;我就不一样,堂堂男儿,哪里都去得,见识自然比你广博。至于如何判断船上是否装载的是耀州瓷器,更加简单。你不妨闭上眼睛用心闻闻,空气中隐隐有一股泥土和釉料混合的特殊气味儿,这味儿我在你们苏家窑场时闻到过。”
萧景翊闭上眼,装作认真的样子嗅着风中的气息。
苏沐瑶半信半疑,也学他模样闭眼轻嗅,却只嗅到淡淡的江风裹挟着水汽。她睁开眼,失落地说:“我对耀州瓷器的味道最为熟悉,为何我什么都嗅不到,难道是我的鼻子失灵了?”
萧景翊编了这么多,不过是想哄苏沐瑶同意让船靠岸,带她到码头上逛逛。
“那只船正在靠岸,不如你我上岸到跟前瞧瞧?便知那艘船上的货物是不是耀州的瓷器。”
苏沐瑶充满怀疑地看着萧景翊:“你该不会是自己想到码头上逛故意哄我?”
萧景翊躲开苏姑娘的眼神,强调道:“怎么会?我哄谁都不会哄你。还是靠岸瞧瞧,若真是耀州来的商船,他乡遇老乡,跟老乡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
苏沐瑶的确动心,若真是耀州哪家窑场将瓷器售卖到此地,也该上去打个招呼,顺便了解一下耀州瓷器在桂州一带的行情与口碑。
“有些道理,既如此,我们也靠岸。”
萧景翊高兴地喊道:“将船划到岸边!大家也都到码头上逛逛,一个时辰后在船上汇合!”
十来名护卫和船夫们都高兴不已,又可以到岸上自由活动。
船靠岸后,萧景翊并不去理会那些个护卫和船夫,伸出手想要拉苏姑娘一把。
苏沐瑶迟疑片刻,并未将手递给他:“我自己可以。”然后轻巧地跃上码头。
萧景翊并不觉得尴尬,跟上苏姑娘:“那艘船已靠岸,一起过去打听打听?”
苏沐瑶点头,两人朝耀州来的商船走去。
靠近时,船上的工人开始将一箱一箱的货物从船只上搬运下来,放在码头边专门停放货物之处。
有位负责主事的中年男子不断提醒大家:“轻一些,若毁坏了里面的器物,工钱一个字儿都别想拿!”
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抬着箱子,动作尽量放轻。
萧景翊上前拱手道:“这位大叔,请问你们的船可是从耀州而来?”
中年男子抬眼打量二人,本不想理会,见萧景翊衣着不凡,才决定回应几句:“正是从耀州而来,公子与我素不相识,问此作甚?”
苏沐瑶一阵欣喜:“船上的货物可是来自耀州的瓷器?”
中年男子将苏沐瑶上下打量一番:“你们两个年轻人打听这些做什么?若想购买瓷器,尽管去瓷器铺,我这儿的货物都是送往商行的。”
苏沐瑶用赞赏的目光看一眼萧景翊,又问道:“这么说船上的货物是耀州的瓷器,不知来自耀州哪家窑场?”
中年男子有些不耐烦:“我正忙着呢,二位还是到别处逛逛,别在这里打扰我。”
萧景翊正沉浸在苏姑娘赞赏的目光中,庆幸自己运气好,哄苏姑娘的一番话竟然成真。见中年男子很不耐烦,帮着解释道:“这位姑娘来自耀州的苏家窑场,因旗子上的‘耀’字,想着遇到老乡,故而前来打个招呼,大叔没必要急着赶我们。”
听到苏家窑场,中年男子再次将苏沐瑶上下打量一番:“听说苏耀祖出事后,他的闺女重开窑场,该不会就是这位姑娘?”
苏沐瑶微微颔首:“正是小女。”
“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我打算去儋州看望父兄,途经此地,因看到你们的船只,才上岸打声招呼。不知大叔来自哪家窑场?”
“我是黄家窑场的人,负责将货物运送到大圩镇码头,大圩镇有黄家的商行,商行的掌柜会带人将货物用马车运走,再销往桂州各地。”
“商行?”黄家窑场在耀州不算有多出名,竟也在此地有商行?不知以前的苏家是否也有商行?苏沐瑶忍不住问道,“以前苏家在此可有商行?”
中年男子照实说道:“你父兄出事前,苏家窑场烧的可是贡瓷,远销各地,岂能没有商行?只可惜苏家倒了,商行的人都散了,那地儿是临时租的,自然被收回,黄家趁此机会租了那地儿,在此建了商行。”
苏沐瑶后悔不该问出这等话来,搞得自己又开始难受:“黄家的印花做得不错,运送来的瓷器可都是印花纹?”
“那是自然,印花比刻花快,出货多些。老百姓也不讲究那么多,重在实用,故而黄家的印花瓷也颇受百姓喜爱。你们苏家的刻花是好,可出货量比不上黄家,即使苏耀祖在,也比不上。”
“大叔说得极是。”
苏沐瑶嘴上认可,心里却不是滋味,耀州窑的刻花天下闻名,若都用印花代替刻花,耀州窑的魂也就散了。
可刻花技艺费时耗工,产量小又是事实,若能在保留传统技艺的同时提升产量,那便更为完美。
对方拿黄家与苏家比,搞得苏姑娘不开心,萧景翊必须多说两句:“刻花刻的是魂,印花不过是形罢了,两相对比,还是刻花好,真正懂得耀州瓷器的人会更喜欢刻花,因为它更有收藏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