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熹微。
食堂后厨的简陋休息室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李砚已经醒了。
他静静地坐在行军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灰白的天空,像一尊失去了魂魄的雕像。
苏绾、大壮和老章围在他身边,谁也没有开口,生怕一丝声音都会惊扰到他脆弱的神识。
他的记忆,像被潮水冲刷过的沙滩,只剩下零星的、残破的碎片。
他记得自己叫李砚,记得“诗”,记得一种沉甸甸的、名为“传承”的使命。
但他忘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忘了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与他有着怎样的羁绊,更忘了自己曾经拥有的那个无所不能的“功德诗魂系统”。
在他的意识海深处,代表初心的小童“小忆”蜷缩着,身体近乎透明,无声地流着泪。
而另一边,旧毛笔残灵“阿灰”已经彻底凝聚成形,化作一个通体漆黑、没有五官的墨影,沉默地悬浮着,像一个忠诚而古老的守护者。
“我……是不是……忘了很重要的事?”李砚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迷茫。
苏绾心头一紧,强忍着酸涩,柔声回答:“是,也不是。你只是把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换成了更宝贵的东西。”
她正要详细解释,大壮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疯狂震动起来。
他皱着眉拿出手机,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操!”大壮低吼一声,将手机屏幕转向众人。
屏幕上,是江城晨报的头版头条,一个刺眼的标题映入眼帘:
【独家调查:警惕校园“诗歌异端”!
某中学“传灯社”涉嫌精神控制,领头学生被指有暴力倾向与妄想症!】
文章洋洋洒洒,配图是几张经过模糊处理的、断墨谷方向夜空出现异光的照片,以及一张李砚在诗词大赛上神情激昂的特写。
文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资深文化学者”——墨公,以墨衣会大长老的身份,痛心疾首地指出:
“……这种所谓的‘诗魂觉醒’,实则是对传统文化的亵渎和歪曲!它诱导青少年沉溺于虚无缥缈的幻想,脱离现实,产生攻击性,是典型的‘文化病毒’!我们必须予以警惕,坚决遏制这种‘诗祸’的苗头!”
文章结尾,更是直接点名江城一中校方,质疑其监管不力,并呼吁教育部门介入调查。
舆论风暴,一夜成型。
“墨衣会这群阴沟里的老鼠!打不过就玩脏的!”大壮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桌上。
老章的脸色也无比凝重,他迅速在自己的平板上搜索,发现这篇报道已经被数十家网络媒体转载,评论区更是被水军带起了节奏,充满了对李砚和“传灯社”的谩骂与攻讦。
“这是有预谋的全面绞杀。”老章一针见血,“他们要从体制上、舆论上,彻底把我们打成‘异端’,把砚哥塑造成一个疯子。”
话音未落,苏绾的手机也响了,是班主任的电话。
电话那头,老师的声音充满了焦虑与无奈,要求苏绾作为班长,立刻带李砚去校长办公室“说明情况”。
体制的围剿,已经开始。
“现在怎么办?”大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砚哥这个状态,怎么去跟他们对质?这不是送上门去让他们扣帽子吗?”
苏绾挂掉电话,眉心紧锁。
她能想象到校长办公室里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狂风暴雨。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如莲的少女声音,突兀地在她心底响起。
是墨莲之灵“阿莲”的诗谶:
【墨浪滔天凭虚构,指血为凭证我疯。】
一句话,如惊雷般在苏绾脑海中炸响。
她猛地看向李砚,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他的眼神依然有些涣散,但深处却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他看着手机上那篇将他描绘成“疯子”的报道,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们说,我疯了。”李砚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莲花烙印,似乎微微发烫。
“他们怕的,不是我这个人。”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苏绾、大壮和老章,仿佛要将他们的面容重新刻进灵魂,“他们怕的,是诗。”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意志,正在他残破的记忆废墟上,重建秩序。
他或许忘了与父母的温情,忘了与同学的嬉闹,甚至忘了与苏绾的每一次心动瞬间,但他体内的“诗骨”记得,那份传承自盛唐的骄傲与风骨,记得!
“苏绾,”他第一次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明与信赖,“学校要我怎么‘说明情况’?”
苏绾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将班主任的话转述了一遍:“校方在教育局的压力下,决定下午在学校大礼堂,举办一场‘关于传统文化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公开讲座。他们……他们希望你上台,‘澄清’自己,并且……当众‘摒弃’那些不切实际的‘诗魂’幻想。”
这名为“讲座”,实为“批斗会”的安排,让大壮和老章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不去!这他妈就是鸿门宴!”大壮吼道。
“去了就再也洗不清了!”老章也急道。
然而,李砚却笑了。
那是一种带着几分苍凉、几分不羁,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洒脱笑容。
像极了千年前,那位站在权贵面前,依旧高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仙。
“我去。”
两个字,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
“砚哥!”
“李砚,你……”
他抬手,制止了众人的劝说。
“他们要一场讲座,我就给他们一场讲座。”他的目光穿透了休息室的墙壁,仿佛看到了礼堂里那些或质疑、或轻蔑、或幸灾乐祸的脸,“他们想看我这个‘疯子’如何表演,我就演给他们看。”
“他们以为,没了系统,忘了过去,我就不再是我了?”李砚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嘲地笑了笑,“也好。就让他们看看,一个一无所有的‘学渣’,一个他们口中的‘疯子’,能不能……讲好一首诗。”
这是一场没有金手指,没有系统加持,甚至连记忆都不完整的豪赌。
赌上的是他的一切,去证明一个最纯粹的道理——诗,本身就是力量。
苏绾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心底那句诗谶再次回响:指血为凭证我疯。
她忽然明白了,这或许不是绝路,而是他完成精神自证,真正化身“传诗者”的唯一道路。
舍弃小我,方得大我。
就在此时,校园的另一角,一名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干练的青年男子挂断了电话。
他就是暗中调查墨衣会的记者,李崇。
电话另一头,是他的线人,校报主笔老章。
“我知道了。”李崇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鸿门宴么?正好,我也想看看,这群所谓的‘文化卫道士’,究竟想把一个少年逼到何种地步。我的摄像机,会记录下一切真相。”
更远处,图书馆顶楼的窗后,一个苍老的身影静静伫立。
前守卷人老周,目光深邃如海,遥遥望着校长办公室的方向。
他没有出手干预,只是无声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仿佛一位最严苛的考官,在审视着传承者最终的答卷。
风暴已至,万众瞩目。
李砚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皱的校服衣领,迈步向外走去。
他步伐不快,却异常坚定。
身后,苏绾、大壮、老章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他们将是他的盾,他的记忆,他最坚实的后盾。
指血为墨,谁怕疯言?
今日,他便要以这残破之躯,在这滚滚红尘中,为诗正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