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意识沉入了一片没有星辰的深海。
那不是昏迷带来的虚无，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古老的寂静。
他的“负火之躯”在现实中倒下，神魂却被那股贯穿地脉的庞大共鸣之力，拽入了一个前所未见的领域——“酿脉网络”的里侧。
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被扭曲成光与声的河流。
他“看”到，以涪江为主动脉，无数条或明或暗的光之溪流，如毛细血管般在大地上蔓延、交织，连接着一个个闪烁的“节点”。
富乐山是一座燃烧的灯塔，游仙是一团沉睡的星云，而更远处的某个无名山谷，则像一颗搏动的心脏。
这就是林语笙口中“活体契约网络”的真实形态，一幅镌刻在星球肌理之上的、活生生的经络图。
然而，真正让他心神剧震的，是那些在光河中沉浮的“杂质”。
那是一具具晶亮的骸骨。
他们并非死物，每一具骸骨都散发着独特的微光，吟唱着属于自己的、无声的歌谣。
有的骸骨周围环绕着草药的虚影，有的则紧握着一把锈蚀的铜勺。
陈默“听”到了他们的低语，那是历代酿酒师在生命最后一刻烙印在血脉中的执念。
一个断臂的骸骨影像在他身侧漂过，意识中响起程高的残音，急促而破碎：“……非我族类……篡火者……警惕坛中之影……”
紧接着，另一个温润如玉的身影浮现，是郭玉的记忆蒸馏体。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陈默展示了一个画面：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青铜齿轮构成的机械心脏，正在地底深处缓缓搏动，它的每一次跳动，都在篡改着一条光之溪流的流向与色泽。
“骨头”在说话。
它们在用跨越千年的死亡，向他这个唯一的倾听者，讲述着一场被胜利者掩盖的战争。
他想回应，想发问，却发现自己只是一缕旁观的意识，被这股洪流裹挟着，冲向更深、更黑暗的未知。
江畔，现实世界。
夜色已浓，冰冷的江风卷着水汽，吹拂着每一个人的脸颊。
陈默倒下的地方，那滩渗入泥土的黑血，此刻正像墨滴入水般，沿着肉眼不可见的地脉纹理，向四面八方扩散。
母瓮的嗡鸣声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而富有韵律的搏动，仿佛它真的拥有了霜姑的心跳。
阿卯小小的身子紧贴在瓮壁上，他掌心的鱼凫目印记不再流血，而是像一枚温润的玉石，与母瓮的搏动同频共振。
他闭着眼，小脸上满是迷惘与新奇。
“我……我感觉到了……”他喃喃自语，“好多人……在哭，在笑，在喝酒……他们都在瓮里。”
他成了母瓮的“胎引”，一个能初步感知这庞大记忆集合体的翻译官。
站在一旁的哑童烬，则仰头望着夜空，他那天生没有温度的身体，此刻竟能清晰地“看”到，一道道无形的“契火”之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没入陈默的身体，又通过他脚下的土地，被均匀地导入那张覆盖整个涪江流域的地下网络。
陈默像一个巨大的变压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能量过载与转换。
烬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那是他第一次尝试用声带表达如此复杂的情绪。
他能感觉到，陈默体内的“火”虽然被分摊，但那作为“火种核”的酒心，却在以惊人的速度被消耗。
林语笙没有理会这些玄异的景象。
她正跪在陈默身边，十指在便携式量子终端上疯狂舞动，一行行复杂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刷过屏幕。
共振网络被激活的瞬间，海量的生命信息与地脉数据如潮水般涌入她的模型。
“稳住了……网络负载21.7%，各个节点反应正常，陈默的生命体征正在从临界值缓慢回升……”她喃喃自语，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但下一秒，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屏幕中央，一个被标红的异常数据模块，发出了刺耳的警报。
“这是什么？”她迅速放大模块，里面的基因序列图谱让她这位顶尖的量子生物学家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悚然。
“青萝，你过来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青萝，这位“醒者庭”最后的信标，此刻正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周身散发着清冷的辉光。
与门枢之灵的融合，让她对能量的流动异常敏感。
她能感觉到，霜姑的牺牲，换来的是一种“秩序”的回归，这让她动摇的信仰得到了一丝慰藉。
她飘落到林语笙身边，看向屏幕。
“这是从十七个节点上的觉醒者血液样本中，提取并交叉比对的‘鱼凫’血脉核心片段。”林语笙指着屏幕，语速极快，“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每一个关键的遗传密码子旁边，都存在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非自然形成的‘逻辑断点’。”
沈青萝眉头微蹙：“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林语笙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出一句渎神的判词，“我们的血脉，可能不是天生如此。这些断点，更像是……某种高维生命科技留下的‘代码注释’或‘操作后门’。就好像……我们引以为傲的、神圣的鱼凫血脉，不是自然演化的产物，而是……被‘设计’出来的。”
“血脉人造论。”
这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沈青萝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全身的辉光剧烈闪烁，融合在她体内的门枢之灵发出了不安的嗡鸣。
“不可能！”她脱口而出，声音空灵却尖锐，“血脉是神圣的！是上古先祖与天地共鸣、代代传承的印记！绝不可能是……被制造的工具！”
这是对“醒者庭”千万年来所有信仰与牺牲的彻底颠覆。
如果血脉是人造的，那他们守护的“纯血”是什么？
他们为之牺牲的意义又何在？
“数据不会说谎。”林语笙的眼神无比执着，她指向另一组数据，“而且，这个‘设计’，似乎还不止一个版本。根据模型推演，至少存在三个差别巨大的‘基底版本’，我们现在激活的，只是其中之一。霜姑前辈的‘冷心酒匠’血脉，很可能就属于另一个被废弃或封印的版本。”
信仰，在冰冷的真相面前，开始崩塌。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夜空。
不是人声，而是江水的声音。
“轰隆隆——”
原本平静的涪江水面，突然从中心开始剧烈翻涌，仿佛江底有一头沉睡万年的巨龙苏醒了。
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露出了大片湿滑的、布满淤泥的河床。
与此同时，下游十里外的一处僻静江湾。
一艘破旧的乌篷船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动猛地抛起，又重重砸在裸露的河滩上。
船上的油灯熄灭，一个枯瘦如礁石的身影从船舱里钻了出来。
是老碇，那个终生在江底打捞遗骨的骨渔人。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因水位骤降而显露出的、从未有人见过的河床。
在那里，一具具原本深埋泥沙之下的骸骨，正散发出幽幽的白光，仿佛沉寂千年的星辰，被一齐点亮。
他船舱里那上百具用特殊药酒浸泡过的酿酒人骸骨，也在这一刻发出了“咔咔”的共鸣声。
老碇咧开没牙的嘴，笑了，笑声沙哑如磨石。
他举起手中的竹篙，用力敲击着船舷，声音如谶。
“骨头开口喽……江，就要疯了。”
更远的山路上，一个靠着鼓声辨位行走的黑衣人猛地停下了脚步。
是脉盲者，无目。
他手中的拨浪鼓“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侧耳贴向地面，脸上的表情从亘古不变的漠然，化为了极致的震惊。
他“听”到了。
那条被他追寻了一生、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地主脉，那条被他称为“地龙”的律动，此刻，正奏响一曲他从未听过的、狂乱而恢弘的乐章。
而在这狂乱乐章的背景音中，一个稚嫩、清亮的童谣，正顺着江风，飘荡在每一个角落。
一个衣衫褴褛、赤着双脚的女童，正坐在富乐山顶的一块望江石上，晃荡着双腿，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句古老的歌谣。
“九江流，骨生酒……”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血脉觉醒者的耳中，传入了老碇的船舱，传入了无目的心底，甚至……传入了陈默那片正在崩塌的意识深海。
“……谁是母，谁是囚？”
在意识的尽头，陈默终于“看”清了那片光之河流的源头。
那不是什么神圣的祭坛，也不是自然的泉眼。
而是一双眼睛。
一双巨大、冷漠、宛如星云般旋转的……鱼凫之目。
它就在那里，在整个酿脉网络的最底层，静静地注视着他，也注视着这片大地上，所有自以为是“传承者”的、它的“作品”。
信仰与真相的冲撞，个体与体系的对峙，在这一刻，被这双眼睛，赋予了最残酷的注脚。
骨头已经说完。
江，彻底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