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傍晚，太阳像被河水泡软的铜币，浮在西天，光不再锋利，却带着酒一样的微醺。老城石板街被晒得发亮，石缝里的雨水蒸成薄雾，一缕缕升起，又消散，像一场来不及落地的梦。
查理大桥对岸，国家科学院附属毒理实验室，灰白外墙嵌着巴洛克浮雕，天使与骷髅并排，象征科学与生死的握手。沈砚推门而入，冷气扑面，带着甲醛与消毒水混合的冷香，瞬间把河水的腥甜关在门外。
会议厅不大，穹顶高，吊灯昏黄，照得长桌尽头那排白大褂像一排冷硬的墓碑。桌中央，摆着季凝的毒理报告——薄薄几页纸，被射灯照得几乎透明，却承载了一条命的重量。沈砚看一眼，就觉得空气被抽走三分之一。
季凝坐在桌侧，短发别在耳后，露出苍白侧颈。她面前摆着一排玻璃试管，像列队的士兵，管内液体在灯光下泛出冷蓝，是她熬了三个通宵配出的"镁喷妥"标准品。她背脊笔直，却掩不住指节泛白——那是被质疑时，科学家特有的孤勇。
质疑声来自桌尽头，一个银发老头，姓Kolar，捷克毒理权威，声音沙哑却锋利，像一把用了二十年的手术刀："季小姐，你的'镁喷妥'配方，镁离子浓度低于国际标准0.3个百分点，这意味着——假死可能变真死。"
每个字都像冰锥，落在桌面，也落在季凝心口。她睫毛颤了一下，却很快稳住，声音冷而清晰："国际标准基于静脉注射，我采用微量泵持续输注，镁离子峰值相同，谷值更低，可减少再灌注损伤。"
"你有临床数据吗？"
"有，三组对照，每组十只大鼠，存活率百分之百。"
"大鼠不是人。"
"我是人。"季凝抬眼，瞳孔在灯下泛出冷光，"我给自己注射过，三分钟心跳归零，九分钟复苏，存活率——百分之一百。"
空气瞬间凝固，像被瞬间注入甲醛。沈砚站在季凝身后，能清晰看见她耳后细小的汗珠，一颗颗渗出，又一颗颗蒸发。她忽然伸手，覆在季凝手背，指尖冰凉，却带着无声的撑腰——科学被质疑时，科学家就是彼此的盾。
银发老头却不罢休，把报告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行数据："薄荷醇浓度0.8%，这能做什么？调味？"声音里带着讽刺的笑。
季凝嘴角勾起，却毫无温度："调味？不，是调味时间。"她推了推眼镜，声音低而稳，"薄荷醇激活TRPM8冷感受体，可延缓细胞代谢，为假死争取90秒黄金窗口——这是救命的90秒，不是味道。"
"证据？"
"证据在这里。"她掏出手机，投出一段视频：实验鼠心跳归零，体温降至28℃，90秒后复苏，心跳恢复，脑电无损伤。视频结束，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心跳。银发老头终于闭嘴，像一把刀，被事实磨钝了刃。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河面亮起第一盏灯，黄光在水纹里碎成千万片，像一场未落地的烟火。沈砚看向窗外，又看向季凝——后者背脊依旧笔直，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她忽然想起七年前，自己站在火场边缘，手里攥着姐姐的鞋，那时她也这样疲惫，却无人撑腰。
会议结束，银发老头离开前，走到季凝面前，伸出手，声音低却诚恳："科学家需要傲慢，也需要勇气，你两者都有。"
季凝握手，嘴角终于扬起真笑："科学家也需要被质疑，才能继续往前走。"
老头点头，目光掠过沈砚，像称量另一块科学材料，却最终没说话，转身离开，背影被走廊灯拉得老长，像一条被时间磨钝的刀。
实验室走廊，灯光惨白，季凝靠在墙上，指间夹着一支烟，却没点，只是夹在指间，像夹住一段不愿点燃的疲惫。沈砚走来，把一杯无糖豆浆递给她，"解毒剂，比烟管用。"
季凝接过，指尖碰到杯壁，冰凉，却带着豆香。她喝一口，声音低："被质疑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真的错了。"
"科学不怕错，怕的是不敢错。"沈砚声音平静，却带着薄荷味的清醒，"你没错，是时间怕你走太快。"
季凝笑，眼角却泛起红，"那就让时间追着我跑。"
两人并肩走出实验室，夜风带着河水的腥、薄荷的苦、还有远处烤面包的香。沈砚深吸一口气，把疲惫压进肺底，再缓缓吐出。她忽然伸手，把季凝指间的烟抽走，折断，烟丝散落风里，像一场微型雪崩。
"科学家不吸烟，"她声音轻，却带着笑，"科学家只吸烟雾里的证据。"
远处，查理大桥灯一盏盏亮起，黄光在水面碎成千万片，像一场未落地的烟火。季凝看着河面，忽然开口："36小时后，如果我毒理解错，记得替我签死亡证明。"
沈砚侧头，目光穿过河面，像穿过一条被时间提前挖好的隧道，"签死亡证明之前，我会先给你打解毒剂——用科学的方式。"
季凝笑，眼角红意散去，"好，科学的方式。"
桥头，陆辞倚在灯柱下，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被时间收编的直线。他看见两人走来，抬手，把一杯热咖啡递过去，"毒理被质疑，科学家被表扬，公平。"
季凝接过咖啡，热气扑在脸上，像一场微型日出。她喝一口，声音低却稳："公平是，科学家继续往前走，质疑留在后面。"
陆辞笑，目光掠过沈砚，像称量另一块科学材料，却最终没说话，只是伸手，把沈砚被风吹乱的头发压回耳后，指尖在她耳廓轻轻一按——
温度沿着耳廓爬进血脉，一路烫到心口。
科学被质疑时，科学家就是彼此的盾，也是彼此的——
回程票。
夜风继续吹，河水继续流，灯继续亮。五人站在桥头，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五条不肯被时间收编的线，笔直插进布拉格夜晚，也插进他们胸腔——
毒理被质疑，
签名被质疑，
但心跳，
从未被质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