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人间晨光】
景和六年的三月，江南的春意已深到极致。栖水镇被无边无际的绿意包裹，河岸边的垂柳绿绦如烟，桃花、杏花已过了最繁盛的时节，零落的花瓣随着流水悄然远去，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生长与泥土湿润的气息。清晨，薄雾依旧如约而至，如同天地间最后一层朦胧的睡意，缠绵在蜿蜒的河道与青石板铺就的幽深巷弄间，迟迟不愿散去。
江边那座熟悉的废弃渡口，石阶被夜露浸润，触手微凉，带着江南特有的、沁入骨髓的湿润。
他来了。
如同去岁，亦如前年，履行着那个无需言说却重于泰山的约定。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常服，只是料子似乎更轻软了些，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仪，多了几分属于江湖的随意。眉宇间是岁月与权柄共同雕琢出的、愈发深沉的沉稳，唯有在目光触及到那个早已等候在渡口的身影时，那深潭般的眼底，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透出底下微暖的潜流。
她已在那里。
青衣布裙，颜色被晨露浸染得略深，依旧只用一根素净的木簪将乌发松松绾起，浑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却干净剔透得如同这江南山水本身。没有寻常人久别重逢的寒暄与问候，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汇。他步履沉稳地走近，极其自然地拂去她身旁石阶上积聚的潮气，随即与她并肩坐下，动作熟稔得仿佛昨日才刚刚分离。
——无声的陪伴
东方的天际，那抹鱼肚白正逐渐扩大，渲染开层次丰富的青灰与淡金。江上的雾气在晨光温柔的逼迫下，开始不甘心地变薄、流散。他们并肩坐着，沉默地望着那水天相接、光影变幻之处，仿佛在共同等待一个神圣的时刻降临。
这一年里，北境的军报是否紧急？朝堂的纷争是否棘手？江南的生意可还顺遂？身体是否安康？……这些属于“天下”的沉重与属于“彼此”的琐碎，在此刻都被一种无言的默契共同搁置了。这里不是紫宸殿，不是军机处，只是栖水镇的一个普通渡口。他们的身份，在这一刻被简化到极致——只是两个来看日出的人。
唯一的声响，是脚下那亘古不变的江水，温柔而执拗地、一遍遍拍打着布满青苔的石岸，发出哗哗的、富有韵律的声响。在这片永恒的、包容一切的潮声里，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安静到仿佛能听见彼此平稳的呼吸声，甚至能感受到……那隔着咫尺距离、在胸腔里沉稳而同步跳动着的声音。
不谈归途。他终将北返，回到那座象征权力顶峰的孤寂宫城；她亦会长留此地，守着这片烟雨朦胧的自由天地。
不问名分。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她是隐居市井的平民，亦或是早已超越了这一切世俗界定、仅存于彼此记忆深处的“故人”。
此刻，此景，唯有潮声，晨曦，与这无声更胜万语的、沉静而温暖的陪伴。
——江南尽头
终于，第一缕纯粹而炽烈的金光，如同利剑般悍然刺破了最后一道云层屏障，瞬间点燃了整片江面！原本青灰色的江水，仿佛被倒入了一整炉熔化的黄金，跃动起无数细碎而耀眼的光斑，粼粼闪烁，直晃人眼。巨大的、浑圆的日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自水天相接处缓缓攀升，将其磅礴的、新生的生命力毫无保留地倾泻给这片天地。霞光万道，将天空与江水渲染成一幅壮丽辉煌的画卷。
在这足以涤荡灵魂的静谧与辉煌之中，她忽然微微侧过头，目光却依旧留恋在那片金光璀璨的江面上，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声音轻得如同拂过水面的微风，若不细听，几乎要消散在潮声与风里：
“萧珣，”她唤他的名字，如此自然，“若有一日，我先走了呢？”
她没有看他，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询问明日是否会下雨，又仿佛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却又注定会到来的、遥远的未来。她问的不是短暂的离别，而是生命的终局，是这江南烟雨、人间晨光，终有尽头的那一刻。
他亦没有转头，深邃的目光依旧追随着那轮愈升愈高、光华愈发炽烈的朝阳，仿佛要将这江南三月最温暖、最明亮的晨光，一丝不剩地汲取、镌刻入心底，带回那北地常年弥漫着权谋与孤寒的宫阙之中。他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却又温柔得如同这拂面而来的晨风，稳稳地落入她的耳中：
“那我便送你，”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某个早已做好的决定，“到江南的尽头。”
他停顿了一瞬，声音里蕴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与一种深藏于帝王心术之下、几乎从不示人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然后，继续守着这天下。”
他不会因她的离去而抛却社稷、倾覆江山。那是他们曾并肩博弈、呕心沥血才稳固下来的基业，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或许，也是他们之间另一种形式的连接与延续。但他会放下九五之尊的身份，亲自来送她这最后一程。用他所能做到的、最极致的方式，陪她走完在这片她深深钟爱、并最终选择长眠的土地上的最后一段路。这是他所能给出的，最沉重，也最极致浪漫的承诺。
她闻言，并未有任何惊诧或悲戚，唇角反而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容。清亮的眼底，映着漫天霞光与粼粼金波，璀璨生辉。
足够了。
有此一诺，人间烟火，山河岁月，皆可从容。
两人不再言语，极有默契地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已彻底挣脱水面束缚、正将万丈光华毫无保留洒向人间的太阳。温暖的晨曦铺满了整个江面，也驱散了最后一丝残存的雾气，将并肩坐在渡口石阶上的两道身影，勾勒得清晰而宁静，仿佛已与这江南的晨光山水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止于此处
（镜头缓缓拉远，如同一个无声的叹息，亦如同一个永恒的凝视。）
古老的渡口，微凉的石阶，并肩而坐的玄衣与青衣。
浩渺东去的江水，绚烂如织锦的漫天朝霞，以及身后那在晨曦中渐渐苏醒、升起袅袅炊烟的静谧古镇。
他们之间未尽的话语，深沉如海的情感，跨越生死的约定，曾搅动天下的风云，以及最终选择的自由与守护……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这温柔而磅礴的人间晨光所包容、所消解，最终沉淀为这天地间最寻常，也最珍贵的一幅画卷。
他们的故事，或许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圆满终章，却在此刻，抵达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永恒。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