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女子科举】
景和五年的春天,确比往年更富生机。帝都的残雪在暖阳下消融,滋润着干涸的土地,而一道比春雷更为震撼的诏书,已由六百里加急,如同插上翅膀,飞遍帝国疆域的每一个角落:
“朕膺天命,抚育兆民。夫教化之本,始于男女同伦,才德之选,岂分阴阳?今特开女子恩科,许良家女子通晓经史、明习律令者,依例赴考。州试、京试,规程一依男科旧制。中式者,量才授用,或为宫中女史,协理文书;或任州县教谕,启牖蒙稚;或入弘文馆、崇贤馆,备咨询顾问,整理典籍。咨尔多方,咸使闻知。钦此。景和五年二月 敕。”
这寥寥百余字,却重逾千钧,瞬间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市井乡野,无不哗然!赞同者欢欣鼓舞,视若曙光;反对者如丧考妣,斥为悖逆;更多的是茫然观望者,被这前所未有的变革惊得不知所措。
这道旨意在朝堂之上引发的风暴,远比外界更为激烈汹涌。
诏书颁布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太极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以几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翰林院老学士和礼部几位守旧派官员为首,数十名官员出列,跪伏在地,声音悲怆,近乎泣血苦谏:
“陛下!万万不可啊!” 翰林院掌院学士,三朝元老陈阁老,以头触地,声音颤抖,“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此乃《尚书》明训!女子无才便是德,谨守闺阁,方是正理!若令其登堂入科,与男子同场较技,同列朝班,岂非阴阳倒置,乾坤颠倒,纲常沦丧?!臣恐国将不国啊,陛下!”
礼部侍郎紧接着高声道:“陛下明鉴!女子理应持家守业,相夫教子,此乃天道人伦!若天下女子皆弃针黹而逐功名,抛内闱而争外务,则家不成家,国将不国!长此以往,人伦泯灭,礼崩乐坏啊!”
另一位御史言辞更是激烈:“陛下!此例一开,必引天下士子哗然!寒窗苦读十数载,竟要与女子同列?此非但辱没斯文,更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动摇国本,祸乱之源啊陛下!”
萧珣高踞龙椅之上,玄色朝服衬得他面容冷峻,目光如深潭古井,不起波澜地听着下方或激昂、或痛心、或惶恐的陈词。直到反对的声音稍歇,他才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如冰冷的箭矢,扫过下方跪伏的众人,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千钧压力:
“圣训?纲常?”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朕来问诸位爱卿,前朝末世,藩镇割据,皇权旁落,烽烟四起,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之时,诸位口中念念不忘的‘纲常’何在?烈王萧烈,构陷发妻,虐杀元配,其所行所为,可是诸卿今日引以为据的‘圣训’?”
这一句反问,如同当头棒喝,直戳要害!提及烈王旧事,许多当年曾与烈王有过往来,或对其暴行缄默的老臣顿时面红耳赤,讷讷难言,不敢直视龙颜。
萧珣并未穷追猛打,而是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今日开此女科,非为颠覆千年伦常,乃为廓清迷雾,广开才路,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他环视群臣,声音提高,“天下女子,聪慧勤勉者众,才华被埋没于闺阁之中,是其个人之不幸,更是国家之失,社稷之损!宫中设女官,可协理内廷文书,通达礼仪,使宫闱有序;州县置女教谕,可启蒙童稚,尤其教导女娃识字明理,教化一方百姓;馆阁聘顾问,可整理编纂浩如烟海的典籍,参详古今掌故,传承文明!此皆实实在在利国利民之事,何来动摇国本之说?!”
他略一停顿,目光转为锐利,语气也冷了下来:“至于士子非议?哼,若有真才实学,经天纬地之能,何惧与女子同场较技?若只因身为男子,便自觉天生高人一等,容不得女子展露才华,此等心胸狭隘、固步自封之徒,纵有满腹经纶,亦非朕所需、国家所依的栋梁之材!”
此番话语,逻辑清晰,层层递进,既阐明了新政的必要性与合理性,又狠狠驳斥了反对派的荒谬论调,更暗含了对守旧势力的严厉警告。早已被通过气或本身支持新政的官员(其中不乏曾受芳华阁暗中资助,或被苏婉鸾昔日才略所折服者),此刻纷纷出列,高声附议:
“陛下圣明!女子有才,亦是国之财富!开女科实乃千古德政!”
“臣附议!广纳贤才,方是强国之道!陛下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正是!前朝亦有才女著书立说,留名青史。可见女子之才,用之则利国,弃之则是损!”
支持的声音逐渐压过了反对的浪潮。在这位年轻帝王绝对权威的推动和部分朝臣的支持下,这道石破天惊的诏令,终是冲破了重重阻力,如同开闸的洪水,势不可挡地推行了下去。
当这道诏书的内容,由柳如意亲自带回,递到栖水镇河边学堂的苏婉鸾手中时,她正在廊下,耐心地为一群年龄不一的女童讲解《诗经》中的“关关雎鸠”。
接过那张抄录着诏令的、轻飘飘的纸笺,苏婉鸾的目光落在那一行行墨字上,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她就那样站着,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廊柱洒在她素净的青衣上,微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和手中微微颤抖的纸页。
周围孩童的嬉闹声、河水的流淌声仿佛瞬间远去。她的脑海中,思绪如潮水般翻涌。前世在大学图书馆里自由查阅资料、在课堂上与师友激辩的场景;重生后在这世间步步为营、挣扎求存,因女子身份而受到的诸多桎梏;芳华阁中那些明明有能力、有抱负,却只能隐于幕后、籍籍无名的姐妹们;还有眼前这些女娃,她们清澈眼眸中对知识的好奇,以及对未来那懵懂而又充满潜力的期盼……
她从未,或者说极少,在萧珣面前明确系统地提出过“女子科举”这等惊世骇俗的具体构想。这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的默契与共鸣,是她通过自己的言行,通过芳华阁的存在,在他心中悄然播下的种子。如今,在他执掌的这片天下里,这颗种子竟真的顶开了坚硬的巨石,迎着风雨,顽强地、奇迹般地生发了出来,且是以如此正式、如此不容置疑的帝国诏令形式!
他懂她。
甚至,在以他的方式,用这万里江山作纸,以帝王权柄为墨,沉默而有力地,勾勒着她心中那片未曾宣之于口的理想蓝图。
“先生,先生?”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娃,扯了扯她的衣角,仰着小脸,好奇地问,“这张纸是什么呀?您怎么看了这么久?”
苏婉鸾猛地回神,压下鼻尖骤然涌上的酸涩和眼眶的温热。她蹲下身,视线与女娃齐平,将诏书的内容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慢慢解释给她和围拢过来的其他孩子听。最后,她握住女娃的小手,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记住今天,记住先生说的话。从今往后,只要你们用心读书,明事理,长才智,未来,你们或许不止能在这栖水镇教书,还能去更大的州府,去繁华的京城,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做那些以前,只有男子才能去做的事。”
女娃似懂非懂,但她看着先生眼中那不同于往日平静的、闪烁着欣慰、感慨与无限希望的光芒,她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重要的东西,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脆生生地应道:“嗯!先生,我记住了!我会好好念书!”
皇帝的意志,如同最强劲的东风。诏令既下,虽有顽固势力的非议与暗中阻挠,但在国家机器的强力运转下,终究是如同春雨般洒落帝国疆土。
各地反应不一,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漾开不同的涟漪。在一些文风鼎盛、思想较为开明的州府,已有眼光长远的世家大族或书香门第,开始悄悄为家中聪慧伶俐的女子延请名师,加紧授课;而在一些偏远保守之乡,地方官吏和乡绅耆老对此仍嗤之以鼻,甚至严加约束家中女眷,视此诏令如无物。但无论如何,一道千百年来坚实的壁垒,已经被撕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缝,外界的光明与空气,正源源不断地涌入。
无数沉寂在深闺、才华如明珠蒙尘的女子,或激动得夜不能寐,或忐忑不安地揣测未来,或不顾家人族老的强烈反对,毅然拿起尘封的书卷,开始为这前所未有的机遇,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默默准备着。她们的名字,或许暂时还不为世人所知,但历史的卷轴,已然为她们预留了书写壮阔篇章的空白。
京城,紫宸殿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萧珣埋首于如山般的奏章之中,既要应对因新政而起的各方明枪暗箭,又要平衡朝堂势力,确保政令畅通。推行一项触及千年积习的变革,其阻力超乎想象。
只有在夜深人静,暂得片刻喘息之时,他才会放下朱笔,踱至窗前,望向南方那片浩瀚的星空。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江南水乡,那个青衣素衫,立于船头或学堂廊下的身影。
他想,当这道凝聚了他无数心力、顶着巨大压力方才颁行的诏令,最终传到她手中时,她会是何种神情?是惊讶,是了然,还是……一丝欣慰?
他希望她能明白。这空悬数年、引无数猜测的后位;这每年三月、风雨无阻的江南之约;以及眼前这石破天惊、为天下女子开辟新路的女子科举……都是他萧珣,在超越了男女情爱、江山社稷的范畴之外,所能给予她的、最郑重的回应与成全。
天下这盘大棋,格局已定。
而他,正在亲手为她,也为这天下无数被埋没的才慧,铺设一条新的、更广阔的征途,勾勒一片属于她们的、星辰大海般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