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人间约定】
景和四年的这个江南春夜，似乎格外绵长。江风裹挟着水汽与花草的清香，轻轻拂过并排坐在江边大石上的两人。他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远，却仿佛隔着一整条奔流不息的时光之河。那一坛被两人分饮殆尽的梨花白，空了的酒碗，以及散落在旁的几碟早已凉透的小菜，都成了这个夜晚无声的见证。
当天边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终于被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鱼肚白悄然撕裂时，江上的潮声仿佛也知趣地渐渐低缓下去，最终化为温柔的絮语。微凉的晨风带来了黎明特有的清冽，也吹散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氤氲的酒意。现实，如同江对岸渐渐清晰的黛色山峦，随着这无可阻挡的黎明，一同清晰地压了下来。
——黎明之别
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躯，玄色衣袍的下摆在湿润的石面上留下了深色的水痕。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晨曦的微光在她轮廓上镀了一层极淡的银边，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所有的试探，所有在唇边盘旋又咽回的话语，所有潜藏在平静表象之下、汹涌了整整一个夜晚的复杂情愫，似乎都在昨夜那碗酣畅淋漓的酒中，在那句石破天惊的“天下与我，都已自由”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和清晰的答案。无需再言，也无需再问。
他终于缓缓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恰好将她笼罩其中。衣袂随着江风轻轻摆动，带着不容忽视的、属于帝王的威仪与疏离。
“该走了。”他开口，声音因彻夜未眠而带着明显的沙哑，低沉地敲在寂静的空气中。
她没有出言挽留，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依旧维持着环抱双膝的坐姿，像一尊凝固在江边的玉像。然而，他能感觉到，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他身上。那是一种无声的目送。
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不远处那匹神骏的乌骓马，它正不耐烦地刨着蹄子，鼻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喷出白雾。两名如同铁铸石雕般守候了一夜的贴身护卫，在他走近时，无声地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就在他伸手握住冰凉的马鞍，一只脚已然踏上马镫，准备翻身上马的那一刻，他的动作却毫无征兆地顿住了。那只踩在马镫上的脚缓缓放下，他转过身，目光穿透江面上越来越淡的晨雾，再次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石上那个纤细的身影。
——三月之约
“苏锦鸾。”
他唤她。不是“阮先生”，不是“爱卿”，更不是任何带有官方色彩的称谓，而是“苏锦鸾”。这个在官方文书上已经“病故”于北境，在世人认知中早已化作黄土的名字，这个只存在于他们两人记忆最深处、承载着无数生死与共、算计纠葛的名字。
她的肩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终于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眼底，映着天光水色，平静无波，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仿佛每个字都曾在心中掂量过千百遍：“往后，每年三月，我来江南。不涉朝政，不论君臣，只作……江湖故人，江边听雨。”
这不是一道圣旨，甚至不是一个带着期盼的请求，而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后，郑重其事的提议。是他在这漫长的一夜，在理智与情感的反复撕扯后，能为他们之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找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连接方式。他放弃了立她为后的执着，也绝了用任何高官厚爵、荣华富贵将她重新绑回那座黄金牢笼的念头。他只要一年一见，以最纯粹、最原始的身份——仅仅是萧珣与苏锦鸾。
她望着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是了然，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她懂得，这已是他身为一国之君，能为一段不该存在、却又真实发生过的情谊，所做出的最大让步，也是斩断过往所有权力、利益、恩怨纠缠最体面、最温柔的方式。一年一见，无关风月，只叙旧谊。将汹涌的情感，约束在这江南三月的细雨微风里。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江水潺潺，如同时光流逝的声音。
良久，她微微颔首，唇瓣轻启，只回了一个字：
“好。”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重若千钧。这是一个承诺，一个关乎未来无数个春天的约定。
——新茶与旧雨
得了这一个“好”字，他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似乎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仿佛完成了一场比攻城略地更为艰难的谈判，而结果，尚在可以接受的范畴之内。
他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矫健，常年军旅生涯留下的印记与帝王的气度浑然一体。他坐在马背上，手握缰绳，微微俯身，目光自上而下地笼罩着她。初升的朝阳恰好跃出地平线，万道金芒穿透云层，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的光晕，也让他唇角那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的笑意，显得格外清晰，竟奇异地冲散了他眉宇间积攒的疲惫与阴郁。
“今年三月，”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期待，仿佛他们之间，真的还有无数个安稳的、可以期待的明年，“我带来年春茶。”
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不是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令牌，甚至不是一句关乎江山社稷的承诺。只是一句关于未来、关于最寻常不过的物事的约定。仿佛他们只是即将短暂分别的友人，约定下次见面时，带上各自觉得好的东西分享。
这纯粹的、剥离了所有权力外衣的约定，让她微微一怔，随即，眼底也漾开了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容清浅，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她向来沉静的脸上荡开涟漪，竟映亮了这整个江南的晨曦。她也抬起手，对着他，如同寻常人家送别远行的友人那般，轻轻地挥了挥，声音温和：
“我备莲子羹。”
新茶对莲子羹，一个是历经风霜、沉淀下来的清冽，一个是江南水乡、温柔缱绻的甘甜。一如他们，一个来自庙堂之高，一个隐于江湖之远。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将她此刻带着笑意的模样刻入心底。然后，不再留恋，猛地一夹马腹！
“驾！”
骏马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扬起前蹄，随即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两名沉默的护卫，踏着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路，迎着越来越炽烈的朝阳，绝尘而去。马蹄声清脆而急促，渐行渐远，身影很快便被镇口那一片朦胧的薄雾与摇曳的树影彻底吞没。
她依旧站在原地，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与衣袂，带来清晨特有的、湿润而清新的气息。她一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那马蹄声彻底消散在风中，再也听不见丝毫，才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那只挥别的手。
每年三月，江边听雨。
不论君臣，只作故人。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挣脱了宿命与权势的束缚后，所能抵达的，最好的结局。
亦是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全新的人间约定。
